三 被禁錮的女人(2 / 3)

沉默良久,王長青咬咬牙,終於說道:“我給你五十萬,花完這筆錢,你哥哥是死是活就都不關我們的事了……”

甄水睜大眼睛看向王長青。

“但我一次性給不了你那麼多,什麼時候需要錢,你就來找我拿,但五十萬是極限,你懂了嗎?如果錢花完了,你哥哥還活著,我也不會再多給你了。”王長青頓了頓,盯住甄水的眼睛,“五十萬不是一個小數目,我想知道我花的那五十萬能得到什麼樣的回報?”

說完這些,王長青的手按在了甄水的小手上,甄水這一次沒有拒絕。

26

作為王長青秘密情人的第六個年頭,王長青給甄水在如夢花園買了房子。

一個人的家隻能被稱作房子,而那座房子又太靜了,每一個夜都像是長得沒有盡頭。不過對於甄水來說,白天和黑夜並沒有什麼區別,因為她已經混淆了白天和黑夜之間的界限。

天邊露出了魚肚白,屋子逐漸亮起來,新的一天來臨了。

睡不著的時候,甄水經常呆呆地站在鏡子前,出神地凝望著鏡中自己的倒影。鏡子裏有一個麵目陰鬱、神情呆滯的女人,她經常覺得,自己已經被一分為二了,肉體留在現實中,而靈魂則被囚禁在了那片冰冷而單薄的玻璃裏麵。

甄水的手指慢慢滑過鏡子裏的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已經被塵封的記憶,在這個夜晚肆意地飛舞……

哥哥已經在兩年前去世了,花在醫藥費上的錢已經超出了之前約定的數額,好在王長青的生意越來越好,不管在感情上他是如何薄情寡義,從很多方麵來說他對她還是不錯的,不但給她買了房子,而且每個月都會往她卡裏打入固定的生活費,足夠她衣食無憂地生活。

甄水就像一隻養在籠中的金絲雀,這種近乎畸形的生活一晃就過去了六個年頭。她對王長青也確實有感情,但那種感情更多的是依賴,是對目前錦衣玉食的不忍放棄,所以,甄水不敢離開王長青,這種生活,她隻能無望地持續著。

也許是王長青年紀大了,生意忙了,自身的需求與精力大不如從前,也或許他對甄水已經沒有了新鮮感,即便再美的東西也總有厭倦的那一天,總之,兩個人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甚至兩三個月都見不上一麵。

雖然甄水有了自己的房子,但自從她搬進來,王長青就從未在這裏出現過。剛剛遷入新居時,甄水本以為王長青會經常過來陪她,那一天她買了蛋糕,做了幾道菜等他,但當王長青坐在停在小區門口的車裏給甄水打來電話時,他的話卻令甄水的心如墜冰窖。

王長青說他永遠不會出現在那幢樓裏麵,被鄰裏看見了會影響他在晨州的形象,他要求甄水下樓來見他。

這是甄水第一次拒絕王長青,她掛斷電話,將蛋糕摔得稀爛,趴在床上哭了一個小時。當她筋疲力盡坐起來,看見鏡子裏的那個柔弱但可恨的女人時,她在心裏對自己說:“甄水,這就是你的命,你的一生都將活在見不得人的陰影裏,沒人同情你,因為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一天,金絲雀發現鳥籠那扇小門裂開了一道窄窄的縫,她把頭從縫隙裏伸出去,看了看外麵的世界,很美。然而很快,她又退回籠子裏,因為她在裏麵待了六年,外麵的世界令她感到陌生,她沒有足夠的勇氣飛出去……

這段話是一個叫若木的作家寫給甄水的,她看罷感傷很久,這確實觸動了她的心。

也許是太空虛、太寂寞,她很喜歡跟若木聊天,雖然聊天的平台僅僅是虛擬的網絡。

若木隻是個筆名,甄水覺得他是個很有魔力的人,不但幽默多識而且似乎真的很了解她,甚至能看到她背後很多連她自己都理不順的事情,總之,她和他總有說不完的話。

他改變她的同時,也許她也改變了他。

很多個夜晚,甄水都是握著手機入睡的,她真的需要一個人來陪,即便隻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虛擬朋友。和那個如同空氣般的若木對話,成了甄水一天之中最開心的事情。

甄水:有時候睡著了真不想醒過來,還是睡著了好,什麼都不用想了。

若木:難道你對未來一點兒設想都沒有?

甄水:一片迷惘。

若木:有點替你難受。

甄水:也許哪天想不通,就從樓頂跳下去……

若木:人每天都需要改變,哪怕一點點,如若停滯不前,沒準有一天你真會從樓上跳下去,香消玉殞了……

甄水:那好吧,等我跳樓之後一定去找你!

若木:承蒙抬愛!臉著地的我就不要了。

甄水被若木逗笑了,是發自內心地笑,那笑容很傻但很真實,這種真心的笑容已經遠離了她六個年頭。

若木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說的很多話雖然簡單但卻另有深意,他似乎是在善意地勸誡甄水,又不失詼諧地逗得她開懷大笑。甄水喜歡上了這種感覺,她不知道若木是上天故意賜給她的話匣子,還是她生命中的知己,不管怎麼說,和若木聊天像吸毒一樣,她真的上癮了。

27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無法捉摸,甄水和若木的相識,就屬於一次偶然。

銀子辭去了酒店的工作後在商業街上租了一家小店鋪,經營銀器首飾。由於新結識了一個男朋友,她想去書店買一本算命的書,算一算她和新男友是否登對,命理是否相合。她拉著甄水從大街的一頭跑到了另一頭,那裏就有一家書店。

書店裏的人不多,店員多半都在打瞌睡,銀子一本一本地翻看著,想找一本自己能讀得懂的書。甄水等得實在無聊,繞著書架隨便走著,突然,她停住了,因為她被一幅畫麵吸引,其實那隻不過是一本書的封麵。

一朵怒放的曇花躍然於黑色背景之上,美得有一點淒楚。封麵製作得很簡單,也許越簡單的設計才越有視覺衝擊力。

甄水的手不由自主伸向那本書,把它從書架上拿下來。她之所以買下這本書,也隻是因為它封麵美麗。

沒想到,書裏的故事和封麵一樣吸引著甄水,她很快收集了這個作家寫的四本小說,成了他的讀者和粉絲,當然她最喜歡讀的,還是有著曇花封麵的她擁有的第一本書。

通過這本書,甄水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筆名叫若木的作家。

甄水喜歡看若木寫的故事,在他筆下,每個人物都是活生生的,就像生活在她身邊的朋友。

讀著讀著,甄水很想認識若木這個人,跟現實中的若木說說話,可人海茫茫,她怎麼才能夠認識他呢?

甄水開始在網上搜索若木的信息,搜到的信息隻說他是男性,居住在北方,進一步的信息幾乎一無所有。她又把若木的名字輸入QQ查找中搜索,竟然搜出了一千多人,除去一半女性,甄水用了幾乎一夜的時間,終於從中找到了一個符合她要求的。

在甄水的主觀意識裏,她覺得這個若木正是她要找的那個作家,因為若木的qq頭像就是一朵白色的曇花。

甄水是用手機上網的,她懷著忐忑的心情發出好友申請,飄忽的緣分,兩個人就這麼認識了。

28

我恍恍惚惚走在一片花地裏,天色灰白得有些恐怖,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裏。這個世界很寧靜,但土地上那些花開得正旺盛,燦爛而輕浮地蕩漾,香氣鋪天蓋地。

我藏在花草中,望著遠處一座熟悉又陌生的灰色樓房,樓房比天色還要灰暗。

我知道樓裏麵住著一個神秘的女子,她日夜被這花氣浸染,臉龐千嬌百媚。似乎有那麼一回,我路過她家窗前,她正巧扶窗遠眺,她穿一條粉紅色的吊帶裙,一陣風吹過,她的黑發輕輕地動起來,她那迷人的眼神也動起來……

我看了她一眼,從此便念念不忘。

不知為什麼,我知道樓裏的那個人就是你。

我快步朝灰樓走過去,樓上的你發現了我,你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似乎你知道以我一個人的力量救不了你,又或許你已經麻木了。可我不甘心,繞著灰樓跑了好幾圈,雖然沒有氣喘籲籲,但我還是停下來了,因為灰樓的牆麵上沒有一扇門,那幢樓更像是一具水泥棺材。

我仰頭看向你,你卻朝我搖搖頭,突然,你的眼神一凜看向遠處。我狐疑地轉過身,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出現在我身後,他穿著黑色西服,正笑吟吟地瞅著我,但整張臉都很模糊,像是打上了馬賽克。

微胖的男人理直氣壯地走向我,問:“你在這裏做什麼?”

我也沒好氣地反問他:“你在這裏幹什麼?”

他笑了,“你真滑稽,這個世界都是我的,那幢樓和樓裏的女人也是我的,是你擅自闖入了我的領地,卻還要問我,真是可笑至極!”

他就像電影裏的勝利者一樣張開雙臂,在我麵前優雅地轉了個圈,但我發現他腳下沒有影子。

他邁著方步走近灰樓,又轉頭看向我,指著樓上的女人說:“這裏,隻有我一個男人才能進去!”話音未落,他就消失在了牆裏。

上麵的故事是今天晚上,若木講給甄水的一個夢。

甄水:怎麼看了你寫的那些,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若木:在那個夢裏,你就像金絲雀一樣在一幢樓裏關著,你從窗裏看見了我,而我卻找不到大樓的門。

甄水:你說得我心裏酸酸的,剛才我哭了。

若木:是因為我講述的那個夢,還是你看清了自己的處境?

甄水:以前,我咬牙堅強地活著,不讓人看見自己脆弱的一麵,可自從看了你的文字,認識了你,不知為什麼,我總想把藏在心裏的那些話說出來,說給你聽。

若木:我將是你忠實的聽眾。

甄水:或許你會鼓勵我從現在這一秒改變,可我做不到。我曾經問過他,我和他之間這種關係算什麼,在他心裏我是不是隻是他包養的一個情人?

若木:很好奇他如何答複你。

甄水:他說我和他之間的感情是親情,我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親人。

若木:親情?多麼冠冕堂皇的詞!“親情”與“毀滅”相等嗎?

甄水:你說吧,你說什麼我都愛聽。

若木:你知道什麼是充實嗎?充實不代表富貴,不代表衣食無憂,而是要活得有意義。人付出之後得到的東西才有意義,當然你也為那男人付出了很多,不僅是你的青春,甚至還包括你一生中百分之五十的幸福。

甄水:為什麼是百分之五十?

若木:因為還有一半的轉機,假如你決定自食其力,放棄那種“豢養”般的生活,對不起,也許用這個詞過分了。

甄水:那現在的我該怎麼辦?假如離開了他,我幾乎無法生存。可能你會看不起我,這麼多年我都沒出去工作過,因為沒追求,所以我變得越來越懶惰;因為他不能給我幸福,所以我隻能用物質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其實,像我這樣的女人不值得你為我擔心。

若木:我從來不會看不起任何人。如果你覺得你已經適應了現在的生活,可以永遠一直這樣過下去,我不會勸你改變。但現在我問你,你覺得有可能嗎?

甄水:他不會拋棄家庭來娶我,也不可能一直這樣養著我,即便他不喜新厭舊,他的年齡也不允許。

若木:既然你都明白,為什麼不主動去改變,非得等到他拋棄你?那樣你有多被動、多無助。

甄水:可是我也不想回酒店繼續端盤子。

若木:沒有技能可以學嗎?你對什麼感興趣?

甄水:如果說感興趣的話,我隻對喝茶有一點兒興趣,因為很多年前,他經常帶我去茶樓喝茶,那裏麵有很多穿旗袍的女孩子擺弄茶具,我很喜歡看,看得著迷。

若木:我覺得你穿上旗袍會比所有的茶藝師都漂亮。

29

從那天起,甄水和若木幾乎每天都要聊天。或許是兩個人同樣都有一顆無比孤獨的心,她沒有幸福和安全感,而若木麵對前途和人生的壓力,內心也充滿孤獨之感。這樣,兩顆孤獨的心在精神的層麵上彼此找到一種所謂的依托,所以她和他一樣,都不想這麼快就割舍這份特殊的情感。

在洪福茶樓培訓了一個月後,甄水成為整座茶樓裏最美麗的茶藝師。

因為甄水的美麗,洪福茶樓的女老板很器重她。漸漸地,甄水活得越來越有自信,她終於可以用雙手養活她自己了。

甄水:自從做了茶樓領班,我覺得整個人都變了。

若木:因為不用去依靠男人,所以活得有自信有骨氣了。

甄水:是的,我真心地感謝你,假如沒有你的鼓勵,也許我沒勇氣走出去,我現在真的有自信了。

若木:我為你高興。

甄水:我想主動跟他提出分手。

若木:你打定主意就去做吧。

甄水:和他在一起的這麼多年裏,我都處於被動,我很想主動一次,既然是個被動的開始,我希望主動地把它結束掉。

若木:我支持你。

七天後的一個雨天,甄水把王長青約到茶樓裏來,親手為他奉上一杯濃茶。王長青沒有去碰茶幾上小巧的杯子,而是直直地瞪著甄水。兩人都沉默,最後,還是王長青先張口問道:“我覺得你變了,也能感覺到你心裏藏著事,你我之間沒必要遮遮掩掩,有話就直說吧。”

“我需要一個結局。”甄水緩慢地垂下頭,“不管結局是好是壞,人總是需要一個結局的。”

“結局?”王長青逐漸皺起了眉頭,“當初我就跟你講過,我不可能給你世人眼中的所謂名分,當初你也答應過我。但你也知道你在我心裏是多麼重要,這麼多年過來,你應該比誰都明白。”

“我知道你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錢。”甄水的眼睛有些潮濕,“但這樣的生活我真的過夠了。我隻是個普通的女人,我希望有個人每天都在身邊守著我、愛護我。雖然你給了我別的女人沒有的物質生活,可我還是希望能過得簡單一點兒、快樂一點兒……”

“你今天不是要跟我分手吧?”王長青一下子把臉沉下來,在心裏他一直把甄水看作一個逆來順受甚至懦弱的女孩,雖然對她早就沒了激情,但他卻早已適應了擁有她,並且希望一直擁有下去,“就算你舍得離開我,你離得開現在這種衣食無憂的生活嗎?”

“我不知道。”甄水哭了。

“甄水,我忍受不了你投入別人的懷抱,因為你是屬於我一個人的!”他越說越激動,兩個拳頭都緊緊攥著。

“我小時候的夥伴早都有了自己的歸宿,我也是女人,也需要一個歸宿。”甄水看向王長青,“你喜歡我的美麗,但美麗是最短暫的東西。以前,你經常把我比作花,說我比花開得都嬌豔,但你知不知道,花開到最嬌豔的那一刻,它就開始凋謝了。”

見王長青不說話,甄水繼續說:“你有妻子,有女兒,有屬於自己的家,有人每天陪你吃飯,你病了有人照顧你,可我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你知道每個夜晚我是怎麼過的嗎?你想象不出那種空虛,沒有未來和憧憬的空虛,比死亡更可怕的空虛。在似睡非睡的時刻,我都覺得自己沒有了靈魂……”

“夠了!”王長青一拍桌子,杯子滾落在地毯上,杯子沒碎,一直滾到甄水腳邊,“我花錢給你哥治病,給你買了房子,按月給你錢花,你的生活遠遠比同齡的女人幸福得多,你不用為錢奔波,不用起早貪黑去上班,不用擠公交車,不用看老板臉色,你還不知足,你還想怎麼樣!你別再說了,反正我不會放棄你!”

甄水慢慢將地上的杯子撿起來,放回茶海裏,用開水一遍遍衝洗著,最後,她又為王長青倒了一杯茶。

甄水端著那杯茶湊近王長青,王長青一直無視甄水的動作,他的一隻手放在茶幾上,拇指和食指用力地相互搓揉著,或許他的心裏也不好過,他本以為這六年自己是把甄水“保護”了起來,沒讓她受到半點兒委屈,她起碼應該感激他才對。

“你的那些錢我還不起,但我也陪了你那麼久……”

“你是我的,我可以不要你,但你這輩子都是我的人,這輩子都別想離開我!”王長青的聲音越來越大。

不知為何,王長青心裏很委屈,有種被女人拋棄的感覺。他不再年輕,年輕人容易受傷但傷口愈合得也快,他已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他隻想保持現狀。

和甄水在一起的這幾年時間,他也曾有過別的女人,但那不過是逢場作戲,對於甄水,他始終都是一種類似於親人般的憐愛。即便有一天他老了,不需要甄水了,那也得是他先開口說分手。

“再陪我兩年,甄水,就兩年。”王長青的語氣軟下來,“假如那時你想離開我,我會放手的。再給我兩年的時間,讓我慢慢接受,好嗎?”

“放了我吧!”甄水站起來,雙手端著那隻瓷杯子,“你就當我是你養過的一隻金絲雀,你打開籠子的門,讓那隻金絲雀飛出去,見一見外麵的風景,因為她很快就老得飛不動了……”

“你沒有養過金絲雀吧?”王長青冷冷地笑了,“我以前倒是養過一隻,在籠子裏的時候它拚命想出去,可是我把門打開後,它倒是飛出去了,可又瘋了一樣想回來。你說,它還能回得來嗎?”

“我沒養過鳥,我看見的鳥兒都飛在天上。”甄水手裏的茶杯一點兒熱氣都沒了,“喝了這杯茶,你就把籠子的門打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