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剝得很慢,也很認真,甚至周純和王珂站在他對麵了,他都沒有抬起頭。
“老王,女兒回來了。”周純坐下來。
“小珂,別著急,”王長青手裏的動作加快了,“很快就剝好了,你等一等啊。”
“爸,你沒事吧?”
“煮熟的雞蛋,在醬油裏泡一泡,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那時候家裏窮,我就去山上掏鳥蛋,你奶奶告訴我,人不可以太貪心,千萬不能把整窩的鳥蛋都偷光,你奶奶說得對,鳥跟人一樣,也是有家的……”
“老王你別說了。”周純握住丈夫的手。
“周純,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我知道我做的那些事你都知道,隻是沒有跟我挑明,因為你要維護這個家庭。現在我才明白,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不是財富,而是有一個安穩的家。”
外麵傳來了警笛聲,何堅與趙光敲響了王長青的家門。
“我九歲那年母親帶著我搬到這座城市。母親當時在一家化工廠工作,她工作很忙,很少有時間管我,我放了學就自己玩,因為同班同學都知道我是個沒爸爸的孩子,加上我家窮,穿的衣服很破,他們排斥我,更喜歡欺負我。”
“我們之所以搬到平安裏,是因為母親在化工廠裏認識了一個男人,男人看起來挺和善的,他老婆死了,他帶著個六歲的女兒艱苦度日。也許因為和母親的經曆相仿,兩個人就打算結合在一起,共同把兩個孩子撫養成人。當初的設想是好的,但真正住在一起之後,各種問題就接二連三地浮出水麵,相安無事不足半年,他們就開始了無休止的爭吵,當然爭吵的內容僅僅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由於我對那男人的冷淡,他也開始記恨我,有時我會幫著母親罵他,他就把我抓過來痛打一頓,每當這個時候,男人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妹妹小冉便會撲上來護住我。雖然我和小冉沒有血緣關係,但小冉非常善良,她把我當成了她的親哥哥。”
“我當時不理解母親為什麼不離開他,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年代的女人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氣才能走出第二步,她好不容易有了一個新家,是不可能輕易放棄的。”
“後來,他每次打完我,我一聲都不哭,隻是睜著眼睛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我想必須做點兒什麼改變自己的命運,因為這種可怕的生活我實在是過夠了,我要報複那個男人!睡不著時我就想象用各種惡毒的方法懲罰那個男人,似乎隻有這樣,我心理上才能夠平衡。”
“那段時間,我學會了一個叫‘點天燈’的遊戲。有一次,火柴沒有拋到牆上卻粘在了一隻燈泡上,為了毀滅證據,我蹬著樓道裏亂堆的箱子夠到了燈泡,並且把它擰下來,就在這看似不經意的過程中,我突然靈光乍現,想出了一個特別的計謀。”
“每個星期三男人回家都很晚,因為那天他上晚班。樓道裏黑,他想掏出鑰匙打開門,就必須先拉亮門框上的燈。當時我想,假如我在燈泡上做手腳,他一旦觸動機關,就中了我的埋伏。第二天,我就買了一個燈泡,用小石頭在光滑的玻璃上鑽出了一個豆粒兒大小的窟窿。第二天下午,我逃課跑回家,我想往燈泡裏注入煤氣,因為我聽說,一般煤氣泄漏的房間一旦開燈,就會引起爆炸。”
“可把煤氣注入燈泡的小孔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費了半天勁,屋裏都已經充滿了煤氣味兒,我趕緊打開窗戶。我走在大街上,偶然發現地攤上有賣打火機充氣瓶,於是用僅有的錢買了一瓶。我跑回家掏出燈泡,金屬瓶子上麵有個又長又細的塑料嘴,很容易就插進了燈泡裏,我按動瓶蓋,頓時,燈泡裏浮動起了乳白色的霧氣,而後我馬上撕下一小段透明膠帶貼在上麵,把燈泡密封起來。”
“等了幾天,終於等到了星期三晚上,那男人按照慣例是八點到八點半之間回家,為了以防萬一,我七點四十多分才把特製的燈泡擰在燈口上。樓道裏非常的黑,因為是頂樓,幾乎不可能會有其他人在這個時間走上來拉開燈。”
“我側著身藏在通向樓頂的夾道裏,假使上來的不是他,我還可以及時製止。終於,我聽見皮鞋踩在樓梯上的聲音,是他上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感覺到他站立在七樓的樓道中間了,他開始掏鑰匙,有嘩啦嘩啦金屬相互碰撞的聲音。就在這時,我似乎聽見了除他之外的另一種呼吸聲,這說明站在黑暗樓道裏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還有……”
“一道刺眼的白光閃過,我以為眼睛都被白光刺得失了明,緊接著就是一聲慘叫,慘叫過後伴隨著的是一個小女孩的哭聲!我的後腦重重地磕在牆上,原來那男人懷裏抱著我的妹妹,我居然沒有預料到這一點。鄰居們聽見哭聲紛紛打開門,母親係著圍裙也拉開門,當她見到滿是傷痕的小冉的臉時,立刻就昏了過去。鄰居一陣忙亂把受傷的小冉送進了醫院,沒有人想起我。我就一直躲在夾縫裏直到天亮,那一晚我害怕極了,感覺非常非常的冷。”
“後來母親從醫院回來,我才從她嘴裏得知,小冉的一隻眼睛瞎了,另一隻還有治愈的可能,於是男人拿走了家裏所有的錢,帶著小冉去城裏的大醫院治眼睛,這一去,他和小冉就再也沒回來……”
王長青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自己的雙手,手指死死地掐著手背,由於用力過猛,皮膚表麵都掐出了血印。
“你就把這個秘密永久地隱藏在了心底?”何堅問。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連母親也沒提起過。我很想對小冉懺悔,哪怕是那男人打我罵我,甚至殺了我……可是,誰都沒有問過我什麼,可是,從母親、那個男人以及鄰居們的眼神裏,似乎他們都心知肚明地知道我是真正的凶手,可他們就是隔著一張窗戶紙,誰也不去捅破!你能體會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王長青越說越激動,“所有人把我當成了空氣,或者是垃圾,毫無回收價值的垃圾!有誰會去對著垃圾廢話呢?所以少年時的我,是個被人們淘汰的人!”
“所以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恨著你繼父,於是你就把他從七樓推了下去?”趙光問。
“我沒有。”王長青搖著頭,“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我的話。”
“當事人隻有兩個,一個是你,一個是你繼父,可你繼父已經死了,所以這種情況對你相當不利,你想清楚,如果不照實說,你可以想象後果有多嚴重!”何堅鄭重地說。
“有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說可以幫我處理這些事情,當時我很緊張很惶恐,尤其擔心我的家人受到威脅,就算病急亂投醫吧。於是我就把與繼父之間的恩怨簡略地說給了鴨舌帽聽,本以為花些錢就能把這件事情平息了,沒想到,鴨舌帽就此失蹤不見了。
“鴨舌帽的真實身份我不知道,但心靜下來,我就覺得他的眼神很特別也很熟悉,後來我明白了,鴨舌帽並不是要幫我的人,而正是一直暗算我的那個人,因為我想起在平安裏見到過的一個年輕男人,雖然裝束有很大差距,但我敢肯定他和鴨舌帽是同一個人。可當時我並不知道,幾乎天天給鴨舌帽打電話,一直無法接通,於是我不得不采取行動了。”
“我當時以為繼父沒有真瘋,他是偽裝的。還有那些總是出現在我身邊,經常偽裝成各種不同角色的人,他們是一夥的,合起夥來折磨我,恐嚇我。”
“我從地下挖出那枚燈泡,燈泡是他們為了恐嚇我才寄給我的,我仔細檢查燈泡,並將其通上電源,燈泡很正常地亮了。我用與三十八年前同樣的方法,把燈泡鑽出一個小孔,注入了打火機液態氣,並且用透明膠帶封閉。一天下午,我帶著這個燈泡來到平安裏,上到七樓推開房門,屋裏空無一人,然而牆壁上與上次看見的相比多出了一張舊掛曆,掛曆上小女孩的眼睛被墨水塗抹掉了,這令我更加認定他們是合起夥來嚇我的!頓時,一股怒氣湧上心頭。”
“我等了很久,不耐煩地走到窗前朝外張望,就在這時,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響,我看見了他,我的繼父。他看見我很吃驚,呆站在門口不動,還穿著上次我見他時他穿的衣服。他的身體有些發抖,但還是一步步走近我,他的一隻手伸進口袋裏摸索。我還以為他要拿武器,我大聲問了一句:‘你想幹什麼?’卻見他從口袋裏拿出一遝錢,捏在手裏直直地伸向我。我當時蒙了,也沒想起那是我給他的一千塊錢,由於氣憤,我抬起手就把那些錢打飛,錢散落在地上。‘不要再裝了!’我大聲喊。”
“繼父的臉很平靜,他一句話也不說,渾濁的眼珠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再一次感到窒息。為了打破這種沉默,我拿出帶來的那枚燈泡,對他說:‘燈泡是我做的手腳,我承認那一切是我做的。都是因為你,當時我還是個十歲的孩子,你為什麼那樣對我,那樣對我母親?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我不想去傷害別人,更不想去傷害小冉,我隻是針對你,但你沒有受傷卻把小冉當成了擋箭牌,太不公平了!’”
“也許因為我提到了小冉,繼父原本麻木的臉出現了一絲笑容,他說:‘小冉很乖的,她蠟筆畫畫得很棒,得過全班第一名,她對我說將來想當個大畫家。’他一邊說一邊走到牆邊,指著上麵的畫繼續說,‘你看,這就是小冉畫的得過獎的那幅畫,多漂亮啊!’”
“很多年前,牆壁上確實有一幅畫,就是小冉得過獎的那幅,一直貼在那個地方。繼父又指著靠門口的牆壁上貼著的那一幅掛曆,說:‘你看,那就是小冉,是我在樓下撿到的,小冉小的時候多漂亮啊,尤其是她的大眼睛……’”
“我看著掛曆上烏黑的眼睛心裏一沉,不知道這是他有意為之,還是無意之舉。繼父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而後,他又朝我走過來,看著我手裏的燈泡,好半天,他才不好意思地對我說:‘這裏晚上很黑的,你能把燈泡給我嗎?’說著,他就抬起手來奪燈泡,我的手一鬆,燈泡就被他拿走了。”
“他看著手裏的燈泡又笑了,笑得更虛假了,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這麼想,也許我主觀上就把他當成了騙子。隻聽他又自言自語說:‘這回好了,晚上我就可以看見小冉的畫了……’他一邊說,一邊把那把破木椅拉過來,然後踩上去。我抬起頭,原來屋頂上垂下一根電線,上麵有個黑色燈口。”
“他慢吞吞地把燈泡擰上去,我沒有阻攔他:第一,我認為這樓裏沒有電;第二,我也沒必要阻攔他。說實在的,我當時什麼都沒想,也來不及想什麼。當他把燈泡擰好之後,順手就拉動燈繩,令我沒想到的是,廢樓裏還有電,燈泡居然閃亮了一下,爆炸了!我嚇得朝後跳出老遠,緩過神來再去看繼父,他已經從椅子上摔倒在地,他在地上翻滾著,但他沒有受傷,燈泡裏注入的液態氣並不多,所以爆炸也並不嚴重。”
“但我知道,這個小小的爆炸真的嚇壞了繼父,他很快速地躲在牆角處,抱著頭睜大了眼睛雙腿蜷縮著,但那安靜隻有片刻,突然他就如同遭了雷擊,一下子躥起來,一臉凶神惡煞的表情,指著我大聲叫道:‘小冉好可憐,她太可憐了,為什麼不衝我來,為什麼要傷害小冉……都是你的錯,不,是我的錯!……原諒我吧,求你們原諒我吧……’”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說到最後沒了力氣,就開始用額頭去撞擊地麵。我不敢上前拉他,看到那種情景我當時真害怕了,雙腳不由自主就走出房間。屋裏麵依舊傳出聲嘶力竭的聲音,我堵住耳朵慌慌張張跑下樓,回到家裏依舊驚魂未定……沒想到三天過後,警方通知我去辨認屍體,我這才知道他死了。”
“這就是事情的經過。繼父死了,我的心放下來,以為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開始了正常的生活,可幾天之後,我居然接到久違了的鴨舌帽的電話,他約我見麵,還是平安裏那個老地方。放下電話我沒緊張倒有了一絲期待,我也不想繼續忍受這種折磨了,所以,深夜時分,我隻身去赴約……”
58
王長青漫長的講述終於告一段落,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似乎完成了一項極其耗費腦力的勞動。
“就是這些嗎?”何堅問。
“就是這些。”王長青咬了咬牙。
“沒有補充了?”
“沒了。”
“那好,王先生,現在你聽我說一說。”
何堅從桌上的檔案夾裏拿出一張照片,那上麵是一雙破舊的沒有係鞋帶的皮鞋。當王長青的眼睛落到這張照片上時,他的臉色立刻變了。
“當天在案發現場看見了死者腳上的皮鞋我就很疑惑,因為一個跳樓自殺的流浪漢,為什麼跳樓之前還要解開鞋帶呢?於是我很認真地查看死者的鞋子和腳踝,以及裏麵髒兮兮的襪子,結果,鞋帶和襪子上都沾滿泥土灰塵,看得出來,死者不經常脫鞋,也許睡覺時他都不會脫去鞋襪。”
“然後我走上樓,其他樓層的窗台幾乎都布滿灰土,被雨水打濕後就會形成那種稍微硬一些的泥塊,可是唯獨七樓不一樣,窗台上麵的覆土很少,似乎被人擦拭過。既然已被人擦去了沉積多年的塵土,窗台上卻還有腳印留下來,這難道不奇怪嗎?”
“還有那張貼在牆上的舊掛曆。從若木的口中得知,以前在那間房子裏並沒有,當然你可以說是由於死者精神有問題,隨便撿來了一張掛曆貼在牆上,但死者絕不會用墨水把小女孩的眼睛塗黑,因為死者自己的女兒雙目失明,他把掛曆上的人物當成了女兒,他本來就心存愧疚,就算精神不正常,也不可能做出如此觸痛自己心靈的行為。所以我更相信,貼這張掛曆的人的目的正是為了刺激死者,令其恐懼和愧疚,從而精神崩潰,甚至自殺。”
“再說說那枚燈泡,燈泡確實是你帶去的,可你並沒有說清帶去燈泡的目的或者說是動機,假如死者不把燈泡接過去,你帶去燈泡的意義幾乎就沒有了。再說,你怎麼知道死者會被燈泡吸引,並且把它擰在燈口上呢?”
“再說說燈口上的電源,那幢老樓早就斷電了,但平安裏的電源總閘並沒有被破壞,因為路旁還有幾盞路燈需要供電,隻是每幢樓的電閘斷電了。我想,你上樓時就注意到了一樓樓梯後麵的電閘,不,你不用特意去注意,因為你在那裏生活了那麼久,你太熟悉樓內的環境了。”
“你提前把掛曆貼好,把燈泡安好,等到死者進屋,經曆了燈泡爆炸等一連串的恐怖遭遇之後,死者的精神幾乎崩潰。你應該說了一些暗示性的話,比如隻有自殺才能夠贖罪之類的話,死者心力交瘁,踩著椅子上到窗台上,但他的膽子太小了,不敢跳下去,所以這個時候,窗台上的腳印必然十分淩亂。”
“於是,王先生,你把他從七樓的窗台上推了下去。但窗台淩亂的腳印太可疑了,根本就不像是自殺,於是你擦去窗台上的塵土和鞋印後下了樓,脫下死者的鞋子,上樓後穿在自己腳上,學著死者剛才的樣子和動作,偽造了自殺般的腳印。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你給死者穿上鞋子後卻忘記了係鞋帶。”
“若木假扮鴨舌帽或許早就被你猜到了,但他打電話約你你還是去了,因為你要把若木除掉,這樣,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人能威脅到你的家庭了。若木不愧是一個有智慧和懂得談話技巧的人,他對你說了很多你從未想到過的殺人後的結果,所以你又不想殺他了,或許真正的原因是你知道殺了若木也脫不開幹係,那樣一來,殺人也就沒了必要。順便告訴你,洪哥因為涉嫌非法改裝並藏有槍支,正在被警方調查。王先生,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王長青的臉越來越灰暗,他張開雙手,慢慢地把臉埋在了手裏。
59
甄水忘不了若木給她那麼長時間的精神上的慰藉,因為那已經超出了一般朋友意義上的友情和理解。
何堅帶著甄水來到醫院治療,在醫院裏,甄水見到了若木。
“我聽過那盤錄音了。原來我始終被那個人欺騙,把他虛假的情感當成了親情,我也承認自己的懦弱和所犯的錯誤。謝謝你讓我明白了人的一生什麼才是最珍貴、最重要的,那就是有自尊地好好活下去。無論將來我會麵臨什麼樣的困難,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堅強地麵對,爭取屬於自己的幸福,請你相信我!”
若木默默地看著甄水,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甄水咬了咬嘴唇,“若木,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謝謝!”
甄水站在床邊看著若木,她的臉依舊消瘦,但精神好了很多。
何堅退出病房,房間裏隻留下甄水和若木,他們兩個互望著,臉上是淡淡的微笑……
或許是他們兩人同樣都有一顆無比孤獨的心,甄水沒有幸福感和安全感,而若木的內心也充滿孤獨感,這樣,兩顆孤獨的心才會緊緊纏繞在一起,在精神上相互找到一種所謂的依托。她和他一樣,都割舍不掉這份特殊的情感,也許這就是所謂精神上的戀愛。
若木心裏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無法正義凜然地公開給世人,審判別人永遠要比審判自己容易得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