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隻是外人眼中的沙千鳥。
沙千鳥在班上並不受歡迎,因為她每次取得好成績,總會對分數很低的同學嗤之以鼻,驕傲兩個字寫在她的臉上,放大到了無極限。
沒有人跟她主動打招呼,沒有人小實驗願意跟她分在一個組。
她是老師最得力的幫手,卻是同學眼中最紮眼的敵手。
放學的時候,薛壤和一個女孩子站在車庫裏等沙千鳥。女孩子沙千鳥認識,小學時候坐前麵的那個不愛說話的女生,叫慕九華來著。
因為她不欺負沙千鳥、不嘲笑沙千鳥,所以,沙千鳥並不討厭她。
“小慕的自行車掉了鏈子,所以今天和我們一起回去。”薛壤翻身上車,腳下一哧溜,溜出去好遠。
沙千鳥追上去,邊蹬車邊說:“你沒和我一個班,一點都不好玩兒。”
“怎麼了?跟新同學不合?”薛壤和沙千鳥保持在同一條水平線上,問道。
沙千鳥嘴一橫,道:“是我不要跟他們合,那簡直就是一群白癡。”
薛壤歎氣道:“你呀,有時候別那麼尖銳,親切一點嘛,大家自然就跟你合得來了。”
“我才不要。”沙千鳥固執己見,腳下加快速度,自行車載著她已經離開了好遠。
薛壤遠遠喊道:“千鳥,等等我。”加快速度之前,他還不忘提醒後座上的慕九華小心點。
寬敞的馬路邊,一邊是湖澤,一邊是小山丘,山丘邊上垂下了許許多多的欒樹花,黃瑩瑩的、粉嫩粉嫩的,還有橙紅色的,交織在一起,美不勝收。
沙千鳥刹住車,輕輕仰頭,鼻尖觸碰到一朵欒花,不禁輕嗅:“好香啊。”
她抬眼間,暖暖的陽光落在眼眸裏,她一時間不太適應,舉起手來遮在眼前,透過指間望過去,遼闊的碧空一塵不染。
薛壤追了上來,停在沙千鳥旁邊,隨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高高的青空上,掠過一隻潔白的飛鳥。
“看到那隻鳥兒了沒有?”沙千鳥指著剛才飛過的白鳥,問道。
“看到了。”薛壤說。
沙千鳥說:“我要做那青空上的飛鳥,永遠高高在上,讓所有人都仰望我、欣賞我,我不想跌進泥沼裏,永遠也不要。”
沙千鳥說那句話的時候,堅定又野蠻,像是帝王看見了心儀的城池一樣。
不等薛壤回答,沙千鳥又騎著車,吆喝一聲,轉彎消失不見。
一朵欒花掉落在慕九華的腿上,她拾起來,放在掌心,喃喃道:“青空上的飛鳥嗎?連花兒都會綻放又凋謝,更何況是那麼美的飛鳥,越美的東西,越遭人嫉妒啊。”
“小慕,你在說什麼?”發愣的薛壤回過神來,問道。
“沒什麼,走吧。”慕九華將黃色的欒花握在手心,抬頭,微微淺笑。
十五歲,多美的年紀。
但是時光不等你美,也不等你感歎歲月流逝、人心變遷。
不知道是從哪兒傳來的謠言,學校處處散播著沙千鳥被爸爸拋棄一事,沒有同情、沒有憐憫,隻有無盡的嘲弄。
沙千鳥就像一個被脫了衣服的小醜一樣,掛在牆上,任由他們恥笑。
傳言各有不一,說沙千鳥媽媽未婚先孕被拋棄、說沙千鳥媽媽是被強暴才生下孩子、說沙千鳥媽媽因為和一個窮學生戀愛被父母趕出家門,總之,各有說法,每一個說法都被添油加醋,成為了一個生動的、供人閑談的故事。
時時嚼舌根、處處嚼舌根。
女洗手間裏,隔間中的沙千鳥聽著外麵兩個長舌婦在嘮叨空穴來風的事。
“七班的那個優等生嘛,風騷極了,穿個短裙就是為了給男生看的。聽說她媽媽當年在念大學的時候跟男生發生關係,被迫打胎啊。”
“是啊是啊,而且她媽媽現在還在濟南開了家酒吧,賺了不少錢,聽說呀,每天晚上都在接客!”
“啊?接客啊?做那種事情嗎?我的天啊。”
沙千鳥雙手握拳,在門壁上幾乎要抓出一道印子出來。
“可不是,你想啊,你晚上接一個客人就能賺幾千塊錢,那不發財發死去?”
“呸呸呸,真惡心啊。”
“嘭——”廁所門被猛地踹開,沙千鳥怒氣衝衝的,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
聽見聲響的兩個女生齊齊回頭,看見沙千鳥暴怒的模樣,不禁嚇得貼在了一起。
沙千鳥環顧四周,抄起洗手池邊的一個小塑料桶,在蓄水池裏舀了一桶洗拖把的水,朝兩個女生的天靈蓋上澆下去。
“好臭好臭,洗洗吧你們!”一桶水傾盡,沙千鳥將塑料桶往旁邊一扔,顧不得兩個女生站在廁所裏哇哇大叫,一溜煙就跑了。
沙千鳥認為,你們是君子,動口;我是女子,我隻動手。
下午放學的時候,沙千鳥站在車庫裏,雙手摩挲著短裙,頗不自在地左瞧瞧、右瞧瞧。直到看見薛壤的時候,她像隻歡快的鳥兒蹦上去,然後用不可拒絕的口吻喊道:“薛壤!載我回家。”
沙千鳥在廁所潑女生水的事情他知道,後來被打報告讓老師打了手心的事情,他也知道。沙千鳥的手心火辣辣地疼,掌握不好自行車的方向,她要麵子,薛壤沒有拆穿她,聽話地把自行車推出來。
沙千鳥坐在後座上,晃動著兩條潔白的雙腿,手指輕輕地捏住薛壤幹淨的校服。
一直沉默著不說話的慕九華,跟往常一樣,默默地推出自己的腳踏車,跟在他們身後不遠處。
遠處的夕陽把山腳下的房頂鍍成了金色,沙千鳥張開雙臂,在薛壤的後座上高聲歡呼。她那個樣子,像極了快要展翅翱翔的飛鳥。
那是2008年的第一個秋天,他們已經相遇九年。
04
九年的時間,在意則長,不在意則短。
薛壤是前者,沙千鳥是後者。
沙千鳥的媽媽不準沙千鳥進入自己家的酒吧,至少,在未滿十八歲之前不可以。但是沙千鳥已經進去許多次了,偷偷地,整個酒吧隻有調酒師陳哥知道。
“都挺好的,沒人砸場子。羽姐大學的時候在酒吧駐場,跟那裏的老板是好朋友,所以學了不少經驗,而且另外幾個股東都是羽姐的好朋友,有他們罩著,這裏沒人敢欺負羽姐。”陳哥一邊調著“粉紅佳人”雞尾酒,一邊跟沙千鳥說。
沙千鳥眼睛不眨地看著陳哥調酒的細節,一邊應和著陳哥的話:“那就好,要是有什麼人敢欺負我媽,你一定要告訴我。”
陳哥看了看麵前這個不過十六歲的小丫頭,笑道:“你這小丫頭這麼保護媽媽,羽姐當年生下你果然是個很明智的決定。”
一句話剛說完,陳哥就意識到了些什麼,有點僵硬地轉移話題:“怎麼樣?看清楚這杯酒怎麼調了嗎?”
“陳哥。”沙千鳥微笑著,眉眼間有些凜冽的銳光,“你知道我媽媽跟那位的事情是嗎?”
沙千鳥用“那位”來稱呼自己的爸爸,不是不再期盼著些什麼,是不敢再期盼著些什麼。
陳哥倒也是見識的人多,沒有因為沙千鳥的敏銳亂了方寸:“你爸爸當時跟你媽媽擦肩而過,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到處也找不到人了。”
“怎麼擦肩而過?”沙千鳥微微皺眉,想要知道細節。
陳哥歎了口氣,道:“因為懷上了你,你爸爸需要到處去演出賺錢養你,後來有一次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我們都去青縣他老家看過,老家也沒了人。反正說法各有不一,誰知道呢?”
沙千鳥注視著陳哥的表情,戲入骨髓,演得逼真徹底。
她沒有拆穿陳哥的話,她知道,媽媽一直瞞著自己,還不惜費盡心思地讓別人瞞著自己,總有她的理由。沙千鳥是足夠驕傲自大,但她也異常聰明。
“我勸你還是躲一下。”陳哥的目光投向沙千鳥身後不遠處,那兒走來一個幹練的女人,身影在五彩卻昏暗的光線裏越來越清晰。
沙千鳥從凳子上跳下去,弓著腰躲到吧台後麵,然後回頭朝陳哥揮了揮手,從後門爬了出去。
這個潛逃技術她練了很久,屢試不爽。
從酒吧出來之後,沙千鳥一個人遊蕩在街上。旁邊有汽車疾馳而過,偶爾從對麵走來一群說說笑笑的人,路口處還有推著烤車的小販賣著柴火玉米。
濟南的夜晚,很熱鬧。
但是,那樣的熱鬧,卻是不屬於自己的。沙千鳥仰著頭,滿天的星辰落在眸子裏,從閃亮變得模糊。
這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人潮,而沙千鳥在這人潮裏,隻是一隻渺小的、無處可逃的蜉蝣。
沙千鳥站在馬路邊上,等著人行道上的綠燈亮起來。
忽然,臉頰上傳來熱乎乎的感覺,沙千鳥脖子一縮,下意識地轉過頭去,薛壤手裏拿著一根柴火玉米,在她麵前揮了揮:“餓嗎?”
沙千鳥的眼睛還是紅紅的,方才模模糊糊沒肯掉下來的眼淚還未散盡。
她沒好氣地拍打了一下薛壤舉起來的柴火玉米,道:“不吃!”
人行道上的紅燈變綠,沙千鳥邁開了步子走過去,薛壤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麵,沒說一句話。
被別人看見了自己噙淚的眼睛,一定很丟臉。沙千鳥從小就是這樣一個人,要強地活著,寧願不要朋友,傷害很多很多的人,也不希望被別人看穿自己心裏那唯一的軟弱。
“千鳥,你別走太快了。”薛壤小跑著,追上步子邁得很大的沙千鳥。
沙千鳥怒而轉身,喊道:“能不能別跟著我?”
“我看你心情不太好的樣子,就給你買了你平時喜歡吃的玉米。”薛壤舉著手中用白色塑料袋包起來的玉米,給沙千鳥看。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心情不好了就戳瞎哪隻眼睛,別來煩我!”沙千鳥雙手叉在腰上,瞪著薛壤。
薛壤倒是很誠實:“兩隻眼睛啊。”
然後,他笑眯眯地看著發火的沙千鳥,微微偏著腦袋。
沙千鳥不想跟薛壤再理論下去,薛壤總是笑眯眯的,就算生氣起來都很溫柔,她沒有薛壤那麼好的耐力。
“別跟著我!”沙千鳥末了又拋下一句話給薛壤,然後轉身離開。
薛壤看著手裏的柴火玉米,已經快要涼掉了。他撕開包裝袋,自己吃了起來,腳下似是沒聽見沙千鳥方才說的話一樣,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聳立的高樓下,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地走著。少女偶爾回頭看看少年,少年便站在原地不動,待少女又轉身行走的時候,少年又漫不經心地跟上去。
一前一後,說著再也不許跟著,卻在冥冥之中,跟了將近十年。
沙千鳥對薛壤的不滿,來得快,去得快,忘得也快。
十二歲那年的夏天,沙千鳥和慕九華被薛壤拽到了海邊,被逼在沙灘上寫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起念大學一起結婚”的幼稚誓言。
當時的沙千鳥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地往那個幼稚誓言的方向努力了。
她一點都不想承認,自己居然會相信這種低幼的東西。
高三的第一次月考,沙千鳥輕而易舉地拿了個年級第一。
中午,大家都去吃飯了,沙千鳥揚著成績單想去隔壁班找薛壤。她要告訴薛壤:趕緊追著姐的成績來吧,不然到時候我上了一所好的大學,你卻可憐巴巴地複讀,豈不是自己違反了當年的誓言?
想到這裏的時候,沙千鳥突然搖了搖頭,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奇怪,自己什麼時候在意這件事情了?什麼誓言不誓言的,那分明是小孩子玩過家家,一會兒要是告訴薛壤了,薛壤一定會笑盈盈地說:“千鳥居然還記得?真的是太好了。”
那還不得美死他?
想到這裏,好麵子的沙千鳥又想折回去,卻在抬頭往教室裏瞅的空當,看到了薛壤在教室裏鬼鬼祟祟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