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的枯葉之蝶,到不了屬於自己的天堂。
盛夏的蟬鳴聲,吵不醒裝睡的少年。
夕陽再美,也美不過逆光向我走來的你。
01
五月末的青鹿城,被包圍在大片開得喧鬧的油桐花之中,道路旁,河堤邊上,一路開過去,像是要將整個小城都吞沒。
猶記得十年前,這裏隻是一個普通的海邊小漁村;十年後再回來,這裏搖身一變,原本低矮的屋舍都變成了高檔海景房。那片寂寞的海域,也因此成了繁華的景區。
“這裏就是雲雀的故鄉啊!”身材頎長的少年唐瑞澤站在我身邊,望著遠方,聲音帶著一絲笑意,“很美的地方呢!”
“走吧!”我拖著行李箱,迎著朝陽,朝著既陌生又熟悉的小城走去。
唐瑞澤跟在我身後,時不時地問我一些關於小城的問題。我們一路就這麼隨意地聊著,穿過河堤,走過窄巷,最後踏上一條碎石鋪成的小路。
過了碎石路的第一個路口,眼前的景色陡然一變。
與之前路過的高檔小區不同,這裏的時間像是凝固了一般。十年前的房屋、小路,還有下一個路口的那棵巨大的油桐樹,都完完整整保持了原有的模樣。
看樣子這裏並不是整體改造,而是部分地段進行了商業開發。我家所在的最靠近海邊的這一小塊寧靜的居民區,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
此時此刻,我的心裏竟然有一種慶幸的感覺。
可是,曾經的我是那麼想逃離這個地方啊!
“那就是雲雀的家吧,和照片上的房子一模一樣呢。”唐瑞澤指著不遠處一棟西洋複古風格的二層小樓說道。
“是啊,一模一樣。”我收回飄遠的思緒,看著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心情很微妙。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想,再次回到這裏,心情應該會很激動吧,因為十年前我是懷著逃離地獄一般的心情離開的啊!
然而,現在站在這裏,我的心中湧出的竟然是懷念。
想要邁步向前,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嗎?
真奇怪,明明在十年前,我不認為這裏是屬於我的容身之所,為什麼現在還會有這樣的心情?
難道說,在這十年裏,我的心裏其實一直還留戀這個地方嗎?自己以為厭惡的東西,其實就是自己一直懷念的?
“雲雀?”唐瑞澤已經走出去好遠了,見我沒有跟上,便停下來回頭喊了我一聲。
我拖著行李箱跟上去。
頭頂的太陽越升越高,安靜的小城開始了喧鬧的一天。
偶爾有風吹過,身後的那棵油桐樹便洋洋灑灑地落了一地的油桐花。
十年時間能夠改變的東西真的太多了。
十年前,我家是這片居民區上唯一一棟複式小洋樓;十年後的今天,入眼的是各種造型別致的別墅。
但是一眼望過去,依然是我家那棟最特別。
那棟獨具風格的小樓,是我出生的時候爸爸媽媽找人建起來的,是他們送給我的出生禮物。
小樓建成的那一天,我剛學會走路,我們一家人興致勃勃地在樓前拍了一張全家福。然而,照片還沒有從照相館裏取回來,爸爸媽媽就把我留在家裏,交給奶奶照顧,兩個人拖著行李箱登上飛機,飛向了地球的彼端。
我跟在唐瑞澤身後走著,想著這些往事。當唐瑞澤停下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們已經來到了小樓前。
我深呼吸一口氣,輕輕推開鐵藝大門,沿著青石鋪成的小路往裏走。院子裏種了很多薔薇,小樓前麵有一把遮陽傘,傘下放著一張竹搖椅。
很小的時候,奶奶曾抱著我坐在搖椅上。那時候抬起頭來,就能看到滿天繁星,銀河就在頭頂,無數星星組成的光帶橫跨了整個天空。
“我的小雲雀,你總算回來了!”聽到大門被推開的聲音,奶奶興奮地從屋裏走了出來。
奶奶是個比我矮了半個頭的和藹的老太太。
我怔怔地望著她,記憶中的奶奶比現在要年輕很多,至少臉上沒有這麼多皺紋,但她臉上的笑容與寵愛我的眼神和那個時候毫無差別。
“自從接到電話後,我就一直在門口等著了。這位就是瑞澤吧,快進來,快進來!一大早下了飛機就往家裏趕,一定還沒吃早飯吧?”奶奶忙著招呼我和唐瑞澤進門,轉身就去張羅早餐了。
看著她忙碌的身影,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心情是多麼愉快。
“哎呀,十年了,我們雲雀都長成大姑娘了。”奶奶絮絮叨叨地說著,從廚房裏端出好多食物放在餐桌上,“雖然從手機上看到好多你們的照片,可是我們雲雀比那上麵還要好看呢,瑞澤也長得很帥。真不錯!”
“吃吧,都是雲雀愛吃的。瑞澤,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你可以告訴奶奶,奶奶給你做。”奶奶將筷子塞進唐瑞澤手裏,笑道,“雲雀的爸爸媽媽都和我說了。瑞澤,你就安心在家裏住下吧!你們倆的房間,我早就準備好了。”
“謝謝奶奶,真是太麻煩您了。”唐瑞澤端起一碗皮蛋瘦肉粥,“這個就可以了,我喜歡喝粥。”
我看著滿桌子的早餐,說不被感動是騙人的,要準備這些,奶奶一定很早就起床了吧。
十年前,我從這個地方逃跑了,從那以後,奶奶就獨自在這裏生活。
我讓她一個人在這裏孤孤單單地生活了十年。
想到這裏,我的心裏突然堵得慌,仿佛被人揪住了心髒,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溫熱。
我站起身來,彎下腰抱著奶奶,將臉埋進她的懷裏,悶悶地說道:“對不起,奶奶。”
奶奶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慈祥地說道:“哎喲,雲雀是想奶奶了吧!真是的,這麼大的人了,還要奶奶抱。”
“對不起。”我靠在奶奶的懷裏,眼淚怎麼也停不下來,“真的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啊?雲雀沒有做對不起奶奶的事情。”奶奶溫柔的嗓音就在耳邊,卻仿佛穿透了十年漫長的時光,在八歲時的我的耳邊回響。
“可是我留下奶奶一個人……”我輕聲說道,“那麼任性地走掉,連句再見都沒有說。”
“不用說再見啊!”奶奶笑了起來,“我們雲雀不是遲早會回來的嗎?”
我的心裏猛地一顫,仰起頭看著奶奶的臉。
奶奶的眼眸中是被歲月洗滌過的溫和平靜。
“雲雀不過是出去散心了,不是嗎?隻是這個散心的時間稍微有些長。”她伸手替我擦掉眼淚,“所以不用說再見,也不用說對不起,隻需要笑著對奶奶說一聲‘我回來了’,就可以了。”
“嗯。”第一次,我的心髒被一團溫暖的東西包圍,我對奶奶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大聲說道,“奶奶,我回來啦!”
“歡迎回來!”奶奶拍了拍我的腦袋,笑著對我說。
02
是的,我回來了。
隔了十年時光,我再次回到了這個地方。
推開書房的門,裏麵的擺設沒有變,到處都是書,似乎要將整個房間都堆滿。
在書房的正中央,放著一張紅色的懶人沙發,沙發邊是成堆的書。我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隨手拿起放在手邊的那本書。
是《量子物理學》,從這裏離開之前,我看的最後一本書就是這本吧。
我抬起頭看著頭頂的天窗。
陽光從那裏照進來,空氣中的塵埃還在旋轉、浮動,懸空著不肯落下來。
小時候總覺得天窗很大,因為透過這個天窗可以看到很多東西,尤其是夏天的夜晚,人馬座和仙女座都能看得到。
不知道是不是記憶出現了偏差,現在再看這天窗,總覺得比記憶中要小很多。不隻是天窗,我身下的懶人沙發也是。小時候覺得這沙發大到讓人寂寞。
“一回來就看書啊!”唐瑞澤走進來,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本書,隨手翻了幾頁,“這些書……”
“這些書我都看過。”我靜靜地看著他,“這些就是我的‘睡前故事’,我的‘安徒生童話’。”
“你看得懂?”唐瑞澤皺了皺眉頭,“你那時候才多大啊?”
“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我兩歲時就認識很多字了,三歲時會自己到處找故事書、童話書,四歲時看了一本《時間簡史》,覺得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後來我把爸爸媽媽買給我的書全部看完了,就走進了這間書房。這裏麵全部是爸爸媽媽在國外做研究員之前收藏的書。”
如今想起來,我還能記起第一次看到《時間簡史》時心中的雀躍和歡喜。
仿佛是無意間推開了一扇門,看到了另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
那瞬間幾乎熱淚盈眶,覺得這些才是我一直渴望看到的東西。
“四歲到八歲,四年的時間,我把這裏的書都看了一遍。”我看著頭頂的天窗,緩緩地說道,“現在想來,這應該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吧。”
“雲雀,你果然很厲害。”唐瑞澤將書放了回去,“厲害得有些過分了。”
“大概吧!”我靠著沙發的靠背,輕聲說道。
“很辛苦吧。”他走到我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雲雀,你一定比我還要辛苦吧!擁有比同齡人更高的智商,懂得比老師更深奧的知識,一定很辛苦吧!”
辛苦嗎?
大概吧!
否則我不會從這裏逃跑,像個逃兵一樣懦弱地離開。
想到這裏,我忽然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於是站起身,走到窗前,輕輕地推開了一扇窗戶。
迎麵撲來的是帶著大海氣息的夏風,耳邊的發絲被風揚起,掃得臉頰癢癢的。
隱隱約約看得到粹白的浪潮,遠得沒有邊際的海平麵,混淆了天與地的界限。
“我帶你出去走走吧。”我回頭,對身後的唐瑞澤建議道。
唐瑞澤看了看窗外,點了點頭。
一走到海邊的沙灘上,就能隱約聽見從不遠處景區所在的那片海域上傳來的喧鬧的人聲。
也是啊,這個時節到海邊來玩的人應該有很多。
“小時候,我經常一個人來這裏看書,有時候一看就是一整天,好多次都是被奶奶抓回家吃飯。”這個沙灘留給我的回憶很多,但細細數來,值得銘記的並不多。
“這裏很舒服。”唐瑞澤深吸一口氣,海風將他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陽光下,他的眼眸似乎會發光,“不像我,小時候看到的隻有鐵柵欄和陰雨連綿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