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在為了和誰慪氣,我就是不想開口喊他的名字。
沒等全天的課程結束,我就拎著書包走出了教室。
回到家之後,我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往常那些看著非常有意思的書,不知道為何,今天總是提不起興趣去看。
從那天在走廊看到十年後的舒海寧之後,就有什麼東西脫離了日常的軌道,我隱隱約約能夠覺察,卻不知道修正它的方法。
唐瑞澤還沒有回來,奶奶在外麵剝毛豆,海鳥從頭頂的天窗飛過,落下一根羽毛在玻璃窗上。
這個夏日的午後,一個人獨處書房裏,一種寂寞的感覺自心底浮上來。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沒有去學校,高考那天,我直接去了考場。
兩天的考試,讓我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這就是所謂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嗎?
這場考試可以左右很多人的人生,過了獨木橋的,可以去念大學,人生多一種選擇;而考試失敗的,要麼選擇再讀一年,要麼選擇開始工作。
這麼想想,會有這樣的氣氛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考試結束後,我原本打算自己回去的,但是當校長喊我一起上校車的時候,我卻想都沒想就跟著校長上了車。
這輛車裏坐的都是送考的老師,隻有我一個學生。
“怎麼樣?雲雀同學,覺得我們學校還算有意思吧?”校長和藹地問我。
有意思嗎?
我不知道什麼樣才算有意思,反正在哪裏都一樣,在哪裏都沒有區別。
到了學校下了車,安靜的校園頓時像是煮沸了的開水一樣,喧鬧無比,很多家長都在等著接自己的孩子回家。
我百無聊賴地走在校園中。
我為什麼會來這裏?
難道我的心中仍在期待著什麼?
我停下腳步,仰起頭看著碧藍色的天空。
我在期待著舒海寧在夏日蟬鳴的黃昏,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一眼將我認出來嗎?
就像我在走廊上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卻能夠憑直覺一下子將十年後的他認出來一樣。
這樣才公平。
如果我先開口喊他的名字,不就是我輸了嗎?
03
獨自一人走在空無一人的教學樓裏,四周很安靜,腳步聲形成的回音落在耳朵裏,有種濃濃的孤獨和失落浮上心頭。
推開教室的門,我緩緩走了進去。這是舒海寧所在的班級的教室,來這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隻是想來看一看他平常坐在這裏所看到的風景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伸手輕輕觸碰桌麵,我不在他身邊的那些歲月裏,他一身白衣,就在這裏寫字念書。
我在他的座位上坐下,這時,霞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將我整個人都籠罩在裏麵。
我一直都沒有發現,他對我而言是這樣特別。
一開始我以為他是我童年時期唯一的朋友,所以有些在意他,可是回來之後的那幾天,我做了很多以前根本不可能去做的事情——去圖書館,去教室聽課,以及跑到這裏來,坐在舒海寧曾經坐過的位子上。
這些都是因為我想讓他看到我,我想讓他認出我,所以刻意去圖書館,刻意選在他隔壁的教室聽課,哪裏有那麼多的巧合,在這麼大的校園裏總能遇到他呢?
“所謂的朋友,就是這麼回事吧!”我趴在桌子上,頭枕著手臂,輕輕閉上眼睛,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以至於沒有覺察到有人走進了教室,直到一個帶著困惑與遲疑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你是誰?”
我的身體猛地一顫,飛快地睜開眼睛,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落進眼裏,有些刺眼。
“你為什麼坐在我的位子上?”聲音離我越來越近,腳步聲最終在我身邊停了下來。
“我有些不舒服,借你的座位趴下來休息一下。”我低聲說了這麼一句,與此同時我將頭埋進了臂彎裏,不讓他看到我的臉。
不能在這裏,不能在這種情況下與他碰麵。
因為這樣會讓我很不好意思。
“需要帶你去醫務室嗎?”他的聲音暖暖的,帶了一絲關切,給人三月暖陽的感覺。
我有些意外,那天看到他的眼睛,我以為他長成了一個冷漠的人。
我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他沒有變成全然陌生的模樣,這樣真好。
“不用,我趴一會兒就好。”我說道。
他並沒有堅持,隻是說道:“我拿一下東西,很快就好。”
我稍稍側過身,仍然用手臂擋住臉。我低著頭,看到他修長幹淨的手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個本子。
“可以了,謝謝。”他的聲音近在咫尺,這一次我與他之間的距離隻有十厘米。
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朝著窗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十多米,兩米,五十厘米,十厘米……
要近到什麼樣的距離,你才能將我認出來呢,舒海寧?
雖然說朋友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但就算是這樣,我也不能否認我仍然對你抱有期待。
我將教室的門窗關好,轉身走向悠長的走廊。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走廊的另一頭傳來,我抬起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有個人逆著光朝我跑來,他穿著白色的襯衫,一頭黑色的短發,有點兒自然卷。十八歲的少年,還未完全長成的身形纖細頎長,他在離我還有五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眼裏閃爍著震撼與不可思議的光華。
喧鬧與安靜並存的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天,在空曠的走廊上,我與舒海寧終於麵對麵,目光與目光觸碰在了一起。
“你是雲雀?”
好久,他像是想要確認什麼似的問了一句。
然而未等我回答,他又十分篤定地說道:“你是雲雀!”
他緩緩地朝我走來,一直走到我麵前才停下。他低下頭看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之後,他的嘴角勾起來,露出一個愉悅的笑容:“你果然是雲雀。”
“好久不見。”我微笑著說道,“真遲鈍啊,舒海寧。我還在想,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能覺察到我。”
舒海寧朝我張開雙臂,眸光亮得驚人:“不來個重逢的擁抱嗎?”
“呃?”我愣住了,眼前這個少年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舒海寧嗎?
雖然小時候的性格與長大後不可能一模一樣,但是怎麼看都覺得眼前的舒海寧似乎陽光過頭了啊!
是我的感覺出問題了嗎?
明明之前我還覺得他太過冷漠了,甚至還為此有些難過。
“好久不見了,小雲雀。”他朝我走近一步,張開雙臂將我擁住。
我的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他在我失神的時候抱了我一下,在我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又鬆開了。
“你……”
我看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嗯?”他抿唇對我笑道,“變化太大,讓你無所適從嗎?是這樣的話,還真是抱歉啊!”
“呃……”
看樣子,不說話,不交流,憑借幾次擦肩而過的碰麵,是無法了解一個人的。眼前的舒海寧與我想象中的十年之前的舒海寧差了十萬八千裏。
“你不會以為我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吧!看你的表情,果然呢!”他仍然繼續往下說,“不過也是啊,小時候的你隻和我比較熟,會以為我還是十年前那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你想說什麼?”他的樣子很陌生,他說的話讓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道。
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我想說,我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隻和你一個人說話了。現在我有很多朋友,海邊的孩子們都成了我的朋友。所以就算你回來了,我身邊也已經沒有你的位子了。”
我心中一顫,愣在了原地。
我懷疑是不是聽錯了,又或者是他在開玩笑,可是舒海寧就站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他臉上的表情很認真,碧藍色的瞳孔裏有著冷清的眸光。
“雖然很抱歉,但小時候的那些事情就讓我們都忘記吧!我沒有打算回憶那些。”他慢慢地轉過身背對著我,“因為現在和那個時候不同了,不管是你還是我。我要回去了,花月眠還在等我一起回家,我不能讓她等久了。”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輕聲說道:“再見,小雲雀!”
04
走廊上空蕩蕩的,隻有我一個人。
我站在原地無法動彈,怎麼也無法往前邁出一小步。
我低下頭,有什麼東西落在了地上,眼前的世界似乎變得很模糊。我伸手抹了一把臉,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竟然哭了。
我連忙用紙巾擦了擦眼淚,卻怎麼也無法將眼淚擦幹。因為擦掉多少,眼淚就會流出來多少。
為什麼會流淚啊?
是因為巨大的失落感嗎?
果然還是不應該期待嗎?
不期待就不會有傷害,和小時候一樣,我天真地對一些東西抱有期待,最後卻被傷得遍體鱗傷。
我真是不長進啊!
八歲時是這樣,現在十八歲了,仍然是這樣。
為了見到十八歲的舒海寧,我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明明上學一點兒都沒有趣,我卻幾次三番跑來學校,幾次三番與他擦肩而過。
我想過了很多種與他重逢的場麵,最後卻沒有一種變為現實。
他想讓我忘記小時候我們是彼此唯一的玩伴這件事,他說“雲雀,就算你回來了,我身邊也已經沒有你的位子了”。
真像個傻瓜啊!
我仰起頭,手背搭在眼睛上,輕微的壓迫感讓我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
天空一點點地暗下去,我走出校門,在踏上回家的公交車前,再一次回頭看了一眼這所學校。
我果然還是很討厭學校啊!
我憤憤地上了車,坐在了最後一排。公交車迎著一盞一盞亮起來的路燈開去,我盯著窗外,看著風景迅速倒退,最後消失在光與影的世界裏。
舒海寧,十年不見,你到底變成了什麼樣的人呢?
仿佛是一團火,又像是一塊冰,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我在同一個人身上都感受到了。
明明曾經是個很溫柔、很安靜的小男孩,為什麼現在會變得這麼讓人無法捉摸?
我以為你是一片冰冷的海,可事實上並不是這樣的。你朝我走來的那一瞬間,我的確看到了你眼中的震撼與不可思議。
可是,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那些話呢?為什麼要用那種表情,對好不容易才與你相遇的我,說出那種傷人的話?
為什麼說著已經有很多朋友的你,卻有那麼一瞬間讓我感覺其實是有些寂寞的?
公交車緩緩地在海邊的公交站停了下來,我下了車,順著坡道往下走。
海風卷著潮濕的海水氣息撲打在臉上,耳邊的發絲被吹得亂七八糟,我伸手將頭發別在耳後。
路過一棵油桐樹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記得六歲那年,我爬到樹上觀察鳥兒孵蛋,最後一腳踩空從樹上摔下來,那時候同樣六歲的舒海寧就站在樹下,見我掉下來,忙跑過來想要接住我。
多麼天真,六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接得住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