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一直以來是個說不盡的人物,說不盡的話題,像一部未完的《紅樓夢》一樣引得世人對她進行各種解讀。有人說她是個天才,才華橫溢;也有人說她性情孤僻冷傲,不近人情;有人說她無情自私,毫無安全感;也有人說她癡心,被人傷害了卻不知反抗……。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在中國,她是文藝青年口中的談資,人人都可以發表自己對她的看法,然而卻沒人敢說自己懂得她理解她——就像沒人敢說自己讀懂了《紅樓夢》一樣。
然而,這樣將她放到“神壇”上,我想她本人倒是未必願意。因為張愛玲曾經講過兩件事,一個是關於她的祖母另一個則是關於胡適之先生。她的祖父張佩綸曾經因為馬尾海戰失敗被罷官定罪,因為這個緣故她的祖母李菊藕曾經跟自己的子女說“福建人最壞”——當時的中國海軍多為福建人——這自然是一個婦人的胡言亂語,隻是因為衛護丈夫的緣故,然而張愛玲在《對照記》中卻寫道:
西諺形容幻滅為“發現他的偶像有黏土腳”——發現神像其實是土偶。我倒一直想著偶像沒有黏土腳就站不住。我祖父母這些地方隻使我覺得可親,可憫。
後來她在《憶胡適之》一文中又用到了“偶像的黏土腳“這個說法,足見她並不喜歡那樣被神話。她一向喜歡標榜自己是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這樣害怕”高處不勝寒“的虛空,反映到她的文章中便是人性的複雜性,沒有一個徹底的人物。
她說人性是一本複雜耐讀的書,一輩子都讀不完。我們生於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有著不徹底的道德觀——沒有絕對的好與壞,她這些對人性的認識使得她的作品裏充滿著各種可悲可憐的人物,他們一個個鮮活而真實,也許這才是我們熱愛她作品的一個重要原因。——每個人都能在她的作品裏看見自己或身邊人的影子。
因為這些因素,我以為張愛玲自己並不喜歡我們這樣將她神話。她從不見找上門來的讀者,就連狂熱的讀者都感到手足無措,更別提將她封為一代小資代言人了——任何標簽她都反感,說到底張愛玲就是張愛玲,她就是那樣真實的一個人,無需美化亦不必醜化。
正緣於此,我決心寫一本與眾不同的張愛玲傳記,算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那麼多年,我也跟廣大張迷一樣,是她忠誠的擁躉。
我第一次讀到她的作品便是一直廣受好評的《傾城之戀》,那一年我才上大一。她的語言文字仿佛有種魔力,使你在初見的時候便感到一種猝不及防的驚喜。她就像一片無垠的綠色裏突然冒出來的一朵姹紫嫣紅的花,難怪胡蘭成日後要形容她是臨水照花人。
從那時開始,我便嚐試著閱讀她的作品,搜集一切能夠讀到的文字,從小說到散文,從劇本到翻譯作品,從知名作品到散佚作品,我像一條水蛭樣緊緊地吸附其上,舍不得錯過任何熟悉她的機會。
這樣斷斷續續但卻持久堅韌的愛,距今已經十四年了!她的作品陪伴我從懵懂的少女到日漸成熟的女人,是她用通透的智慧教給我許多人世的荒謬與不確定。
從來沒有哪個作家伴著我那麼多年,像老朋友一樣靜默地存在我身邊,除了張愛玲——還有曹雪芹。一部作品也好,一個作者也罷,若能陪上我們一生,這才是對作家最大的肯定吧?
如今,我已年過而立,早已明白人世的各種無常,愛情的千變萬化婚姻的平淡無奇,生老病死已經看過,回過頭來再看她的作品,看她那珠玉一樣的警句,常常在微笑過後有種深沉的荒涼感。
越了解她就越愛她,當我知道她能夠在十二歲的時候說出“人世無常,生離死別,我們終有藏著淚珠撒手的一日“時,我的激賞與讚歎簡直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麵對她的天才,我常常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仿佛再好的語言在她麵前都顯得無力。這使得我在撰寫這本傳記的時候,也暗自歎息,可惜給她作傳的人才華不及她九牛一毛。若她九泉之下有知,但願看在後輩的一片赤誠之心上,一笑了之吧?
麵對鋪天蓋地的關於她冷豔驕傲自私天才的言論,我實在不能無動於衷。當然,我並非否定別人對她的評價,隻是往往有些人要麼把她說成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要麼就把她形容成一個感情自私的怪僻天才。我以為這些隻是她的一麵,她還有許許多多不為人重視的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