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再怎麼悠長的歲月,有一天也會心頭一顫,怎麼說完就完了?從前覺得度日如年的快樂,都會變成將來惆悵的記憶。
夕陽無限好
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隻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隻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張愛玲
大約天才合該是這樣的——要麼出生在貧窮之家,要麼出生於沒落貴族。不知是否缺錢少衣能夠引起人的鬥誌,還是因為急景凋年容易讓人敏感多愁。總之,天才們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要走這樣一段人生。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張愛玲如是說。
“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這是我們熟悉的《金鎖記》,開篇蒼涼的月色鋪滿了整個故事,像籠罩了暈黃的朦朧絲織物,那織物雖貴重,卻總有點輕飄飄的距離感——1920年的夜晚,中秋才過了幾日,毛茸茸的月亮照著上海公共租界的一處中西合璧的老房子。老房子靠近蘇州河,藤蘿爬滿了院牆,從外麵看倒還是一處幽雅的居所,隻是湊近了才聞到一股銅綠發黴的腐朽味道。
張愛玲就出生在這樣的老房子裏,很多年以後當她從天津的家返回上海時還跟著保姆何幹一起回訪住在那裏的大爺大媽,對老房子影子似的往下沉的感覺依然觸目驚心。好在,那一晚,她還隻是個粉紅色的嬰孩。當她睜開好奇的雙眼開始打量這個世界的時候,不知第一眼看見的是否是她那位美麗非凡的母親,黃素瓊。
母親黃素瓊將她交給老媽子何幹——何幹是張家的老人了,服侍過老太太
——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藕,張愛玲的奶奶,連帶著又養大了她的父親張廷重、姑姑張茂淵。她出生的時候,這個曾經的簪纓世家隻剩下了空殼子,像夕陽的餘暉一樣看著和煦但終免不了西沉的一日。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光父親張廷重這一邊繼承的祖宗家業就有安徽、天津、河北等地大宗土地,南京上海等處房產8處。
此時,她的奶奶已經過世好幾年了,而爺爺張佩綸則更早。“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隻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隻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後來的她曾說過這樣動情的話,對一向“寡情”的張愛玲來講,這也許是最深情的告白了。
當年張佩綸與李菊藕的婚姻也算是一時佳話。張佩綸原先娶過兩任夫人,先後病故,待到四十歲的時候反倒成了一身拖累的光棍漢,奶奶李菊藕容貌清麗,樣貌很是端方,嫁給張佩綸的時候,自己還是個姑娘卻要學著做人家的後母。在這一點上隻怕與張愛玲的後母頗相似。
後來的張愛玲對爺爺很感興趣,而姑姑張茂淵則直說爺爺配不上奶奶。沒錯,姑姑的美貌遺傳的是奶奶的——雖然她自己覺得長得像爺爺多一點。
張佩綸祖上算是“耕讀世家”,河北豐潤人。他個性狷急耿直,書生意氣,在朝中與同輩張之洞等人常常語出驚人,因傾慕明末東林黨,遂自稱他們是“清流黨”,光聽這名字就可得知他是有多討厭“濁流”了。
他甚至公然反對過李鴻章,隻是不知為何李鴻章非但沒有計較,反而在他政治上走下坡路的時候伸出援手,將心頭愛李菊藕嫁給他。後來在張愛玲弟弟張子靜的回憶文章裏提及李鴻章大約是因為體恤故人之子才“出此下策“,李鴻章的夫人十分不樂意,自己的女兒花容月貌對方已經年過四十還是個”罪臣“,將女兒嫁過去簡直是自討苦吃。做母親的總是比父親多一點疼愛,這是”國際慣例“。
當時的他被曾樸寫進了清末著名譴責小說《孽海花》——後輩們好奇的時候就看《孽海花》去追尋先人的蹤跡,張愛玲稍長的時候總問父親張廷重,奈何父親“一味辟謠”,告訴她全是假的,令她失了興味。轉而去問詢姑姑,姑姑卻說“我們是沒辦法,受夠了,現在不作興這個,你們這一代要向前看……”,多麼英氣的姑姑。
受夠了什麼呢?顯然不是張佩綸,想來應該是受夠了所謂大家族的虛妄與道德的虛偽,像《紅樓夢》中的探春一樣,要麼希望自己是個男兒身,要麼幻想自己出生在一個寒門小戶裏還能得享點家庭的溫馨。
爺爺張佩綸是名重一時的文人。但,終其一生他也隻是個文人,政治上的作為與他的老丈人李鴻章是不可比擬的。
人人都說他們的結合是佳偶天成,張愛玲卻說奶奶並不怎麼會作詩,存下的一首詩還是經過爺爺潤色的。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裏說她這樣舍得破壞佳話,所以寫得好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