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我們終有藏著淚珠撒手的一天!——張愛玲
生活又回到了從前的軌跡,像上海六月天下的梅雨,滴滴答答憂傷而安靜。原本以為黃逸梵回國這個家會重新走上“正常”的道路,哪知道幻夢滅了,她回來是給做夢的人響亮的一個嘴巴子。
父親搬離了母親挑選的家——那個所謂紅的藍的快樂的家,住進了一所石庫門弄堂房子,靠近她的舅舅黃定柱一家。張愛玲在小說《小團圓》裏寫到他這樣選擇,大約還是不肯死心,以為靠近黃逸梵的弟弟便能隨時得到她的消息,指不定哪天她回心轉意又要來複婚呢。
他是真的愛她。
不幸的婚姻簡直是一場災難,無一人能夠幸免於難。張誌沂永遠隻能守望著黃逸梵卻再也無法靠近她,黃逸梵卻因此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出走,尋找她的自由與愛情。在中國,那樣一個年輕貌美的女性離了婚還生過兩個孩子,隻怕沒有男人敢愛她。她常說中國人是不懂得戀愛的,中國人隻喜歡少女——處子,仿佛女人隻要是處子便身價高了不少。因而,在張愛玲長到十幾歲的時候,她總不忘交代她一句——千萬不要有男女關係。
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托爾斯泰的警世恒言放之四海而皆準。
在陳舊的婚姻裏浸泡了好多年的黃逸梵終於決定再次出走。“不久我母親動身到法國去,我在學校裏住讀,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裏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
張愛玲一直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感情內斂,不慣表達。她喜歡將一切都藏在心裏,要麼繪圖要麼讀書寫作,在色彩繽紛的世界在文字縈繞的天地,她拋灑了全部的熱情與理想。
在人與人的交際上,她不慣於此,即便是自己最親的親人,就算是愛人也沒有過多表達的欲望。因而她的所作所為常常被人誤解——誤解了也不解釋,這是她。越說越亂,她對自己的語言表達總是不自信,以至於後來遇見能言善辯的胡蘭成頃刻間就繳械投降。她崇拜他,人總是容易崇拜一個在你弱勢上顯得強勢的人。
其實,她的心裏未嚐不感到哀傷?“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裏隔著高大的鬆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她的確是哭給自己看,連給她最後一點溫暖的母親也走了,她感到的是一種深深的無助感和孤獨感。在這個世上,沒有誰會永遠陪著誰,大約在母親的來來去去中她體悟到了人生最初的蒼涼。
好在她還可以去姑姑那裏。“母親走了,但是姑姑的家裏留有母親的空氣,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裏了。“此後姑姑的家一直給她一種天長地久的踏實感,除了姑姑之外,也許這股母親的味道也是安慰人心的一劑良藥。
此時的她已經上了美國一所教會學校,聖瑪利亞女校,開始看巴金、老舍、張恨水。聖瑪利亞女校是舊上海著名的貴族女校,與中西女中齊名。這所學校一向以英文教育聞名,學生都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所有的女生夢想著能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做外交官夫人。
因為是教會學校,除了英文教育外,自然宗教活動也是必不可少的,仿照當時美國女校流行的教育方法,她們在校期間還要學習烹飪、縫紉、園藝等課程,完全按照當時的西方上流社會淑女培養方法來教育學生。
美國著名女演員茱莉亞.羅伯茨曾經飾演的影片《蒙娜麗莎的微笑》反映的正是這一時期美國社會的女性問題,也是由這樣的校園運動開始,隻不過換成大學而已。
學校十分重視英文,對中文教育難免忽視。據傳很多學生連一張像樣的中文便簽寫得都別別扭扭,真的很難想象,在這個教會女中日後竟然誕生了震驚文壇的女作家。像是一幅色調風格全然西式的畫作,冷不丁旁邊冒出一株東方情調的紅梅。那樣觸目驚心,那樣驚喜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