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裏永遠是下午,在那裏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張愛玲
婚姻像一條寂寞而悠遠的路,隻有相互扶持著才能通向永生的未來。
這世間總有許多令人感到無可奈何的事情,一朵花的凋零、一陣風的疾逝、一段情的褪色……一個人麵對自己的感情雖時有手足無措的感覺,但好在身在其中,好與壞都有自己的把握,但麵對身邊人感情的迅疾萎謝,隻有心焦如焚的份兒,因為你夠不著救不了。
張愛玲麵對她那對冤家父母,大約就是這樣的心情。她的父親張誌沂在治好病以後,故態複萌,忽然後悔了起來,於是便重新開始與鴉片為伍,堂子照常逛,跟從前姨太太的好姐妹老三好上了!這些還不是這段婚姻最致命的地方,最要命的是他不肯出錢,處處想要妻子貼錢,這便犯了大忌。哪有一個男人處處惦記著女人的錢的?
他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怕她再次出走,以為靠著這樣的方法,榨幹她的錢,不是等於捆住了她的手腳了嗎?從這件事上看來,張誌沂一直是個“天真”的男人。當一個女人變了心,或傷了心,哪裏還能困得住?
關於這件事情,張愛玲曾這樣描述過:我父親把病治好了之後,又反悔起來,不拿出生活費,要我母親貼錢,想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她要走也走不掉了。他們劇烈地爭吵著,嚇慌了的仆人們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們乖一點,少管閑事。我和弟弟在陽台上靜靜騎著三輪的小腳踏車,兩人都不作聲,晚春的陽台上,掛著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
黃逸梵終於忍無可忍。她看透了眼前的這個男人,一輩子沒什麼本事,靠著祖上的庇蔭生活,除了抽大煙逛窯子,念幾句破詩詞,他還會幹點別的嗎?從來沒見過他賺錢,他都是有出無進——也難怪他要這樣的精打細算,這樣永遠隻有花出去的錢沒有進來的,太可怕。張愛玲說了不止一次,我太知道他的恐怖了。
張誌沂的母親,李菊藕當初因為孤兒寡母的生活也是這樣又出無進,害怕坐吃山空,所以特別節儉。張愛玲的老媽子何幹從前是李菊藕最為信任的傭人,她就說過“老太太省啊,連草紙都省”。
可是黃逸梵頂看不慣這樣的作為,她喜歡豪擲千金,喜歡享受,像一切愛美的女人一樣她的衣櫥裏掛滿了漂亮的衣服卻還不嫌多,然而張誌沂卻說人又不是衣架子,要那麼多衣服幹嘛。他們在很多問題上無法統一意見,於是夫妻兩個像回到了從前在天津的那段日子,沒完沒了地開戰,沒完沒了地傷害。一個人在憤怒的時候,總是失去理智,失掉理性的話語比任何刀鋒都尖利,殺人不見血。
像張誌沂這樣反反複複的態度想來著實讓人氣憤和遺憾。其實,不是他變了,隻是他之前的狀態不在常態罷了。那時的他工作丟掉,與親戚之間多少存了點尷尬,再加上自己打嗎啡已經到了瀕死的邊緣,自然隻想拋棄這熟悉的一切,重頭來過。
人類是這樣的一群生物,不到“死到臨頭”不到遇見重大的生活變故,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反思自己的生活的。就像一個被醫生診斷為癌症的病人,他所能想到的一定是重新好好地生活,珍惜眼下的光陰。但若過了一段時間醫生告訴他說是被誤診了或者已經治愈,隻怕他又將滑入過去他所熟知的生活。
慣性使然。
張誌沂便是如此。他重新收拾起這些被黃逸梵看不起的一切,以為那就是他的寄托與尊嚴所在。然而黃逸梵早已不是幾年前出走歐洲時候的女人,她看見了外麵的世界,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她心灰意冷,這段錯誤的婚姻實在無須假模假式地維持下去。
她要離婚,做一個真真正正徹底的新女性。離婚兩個字在親友之間又炸開了鍋,且比上一次她的出走要具有爆炸性。中國人的婚姻是這樣的,寧願死守著不幸福也不能撒手,因為講究從一而終,怎能半途撂挑子呢?
在婚姻這件事上,人們寧願讚頌一個女性的保守——隻要她不離婚,什麼都可以商量,也不會去認同一個女人追求幸福的自由。這有悖常理。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就寫過她的一個表大媽,其實真實的身份是李鴻章的長孫媳婦,她一輩子婚姻不幸福,李國傑根本不愛她,但是她戰戰兢兢地守候了一輩子,如同跟著古墓活了一生。但是她不會想到離婚。她跟黃逸梵和張茂淵還時有來往,有她做例子,誰能想到黃逸梵那樣堅定執著?
何況提出離婚的不是張家的男人而是黃家的女人!張誌沂起先是暴跳如雷,堅決不同意離婚。後來黃逸梵請了租界裏的一個英國律師,那陣仗是鐵了心要走。
張誌沂幾次三番地同意了,然後又在最後簽字的關頭懊悔了。他的嘴裏不住地喃喃自語道:“我們張家就沒有這樣的事!”還是一副老派的思想,以為離婚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尤其還是張家的女人提出來的,要他如何麵見列祖列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