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圖之外我還彈鋼琴,學英文,大約生平隻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此外還充滿了優裕的感傷,看到書裏夾著的一朵花,聽我母親說起它的曆史,竟掉下淚來。我母親見了就向我弟弟說:“你看姊姊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誇獎著,一高興,眼淚也幹了,很不好意思。——張愛玲
母親回來了,一切都與以往不同了,她周圍的環境與色彩不斷變幻,像魔術師的手一樣,隻消輕輕一揮它便從淡雅悠遠的國畫變成色彩明豔的油畫。
母親與姑姑的朋友很多,既有教音樂的還有教繪畫的。小煐姐弟倆度過了很多個這樣的午後——姑姑十指纖纖彈著鋼琴,母親立在琴架旁唱著令人喜悅的歌,有時還會有一些洋人朋友過來,加上舊親友,熙熙攘攘一屋子的漂亮朋友。母親像個會變魔術的女主人,為大家精心準備了各種精美的糕點,奶茶……應有盡有,這樣西式的聚會對張愛玲來講太新鮮。
從她記事開始,她所聞慣的是鴉片煙令人困乏的味道,以及一切陳腐的氣味,這些來自父親的記憶成了她日後想甩也甩不掉的包袱。
自然,來自父親的也不全是這樣陳朽,比如那些黃昏時分閱讀的書香。
張愛玲陶醉在美妙的音樂聲中,有時會衝弟弟張子靜微笑一下,使個眼色,那意思像是說——看,有媽媽在家就是不一樣吧?真好!
母親有一天問小煐你想學繪畫還是音樂?張愛玲人小鬼大,她一直都是那種洞穿一切卻不肯說出來的人。她用心揣測母親的用意,到底是說繪畫還是音樂呢。一時間隻有八歲的她想不出任何好主意,於是便謊稱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緩兵之計。
黃逸梵覺得很有道理,選擇未來不得不慎重。
姑姑跟她們兩個一起去電影院看了場電影,多年以後名字已經記不得了,但她獨獨能記得電影講述的是一個落魄畫家的故事。她在電影院裏看了隻覺得那樣貧窮實在讓人頹喪。最後自己忍不住哭了起來,嚶嚶地啜泣,心下想著原來畫家的日子是這樣淒慘,她不要過這樣的生活,太可怕了。
她那樣動情,黃逸梵隻當她是個懂藝術的小女生呢,末了她告訴母親自己不願意做一個窮困潦倒的畫家,還是學音樂吧——畢竟音樂會都是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裏舉行的。
母親承認這一點,確乎如此,如若你想學繪畫就要做好潦倒的心理準備。張愛玲自然不會選擇繪畫,盡管她自小就喜歡塗塗畫畫,事實上成年後的她也一直鍾愛繪畫,早期作品中時常有她自己設計的效果或者配上插圖。
但此時此刻,她還是個害怕貧窮的小女孩,想起找父親要錢時候的難堪,那種立在煙鋪前,長長久久地等待,父親沉默不語,這些童年時就開始的印象,讓她對金錢有了近乎本能的喜愛。
此後的人生軌跡確實被證明貧窮讓人獲得慘烈。
那你想要學什麼?左不過小提琴和鋼琴。她小心翼翼地揣測著母親的意思,梵啞鈴(小提琴)的聲音太悲涼了,誠心讓人掉眼淚,像戲劇裏的旦角。
鋼琴。她這樣跟黃逸梵說。黃逸梵讚許地點頭,她惶恐的心暫時落了地——幸虧沒選錯,否則又要惹母親不高興。其實,她對於母親的揣測倒並不是因為害怕或厭憎,完全是一個愛慕母親的孩子想要討好母親的想法。
黃逸梵說:“要學琴,第一件事要學的便是愛護自己的琴。“對於一個音樂家來講,樂器就像是劍客手中的劍一樣,自然是要萬分小心的。母親,不愧是母親,在歐洲待了四年,學會了那麼多尊重在裏頭——對一架琴也如此,這態度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