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朱紅的快樂(1 / 2)

出走,歸來,再出走,好似一個人生的怪圈,它是套在張愛玲母親黃逸梵身上一生的魔咒,這個緊箍咒不時發作,時好時壞,影響了張愛玲前半生的悲歡離合——甚至在她的心裏永遠地種下了安全感缺乏的因子。

朱紅的快樂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侉氣而快樂的,粉紅地子的洋紗衫袴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於我,那也是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張愛玲

姨太太走了,走得突然,就像她來得時候一樣,說不上悲喜,隻有感慨。姨太太剛走,就有消息傳出來——黃素瓊跟張茂淵要回來了!

一家子熱熱鬧鬧,像迎接新年般,下人們告訴她說:“要回上海了!高興嗎?“高興!怎能不高興呢?她還是在那裏出生的呢,一別幾年,真不知那庭院的蔓草有沒有瘋長,有她高了麼?

後來她才從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拚湊出母親歸來的真相——父親答應不再出去亂來,攆走姨奶奶,戒煙戒賭——簡直是洗心革麵的樣子!

隻是,老話說人若改常,非死即傷。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多少年來我們聽著這樣的話長大,好叫我們在變幻莫測的命運裏摸到一點踏實的規律。

不過,眼下他約莫也是真心實意的悔過,已經三十多歲了,他的人生幾乎一眼就看到頭了。年輕時候讀的書,還沒等施展就過了效用。他是領著一張過期的門票徘徊在名利的門口的,末了,總算受了點教訓,他才知道那些學問都是做不得真的。沒有用,還是真刀實槍的日子來得真實。

過日子,就是要有個像樣的妻子。姨奶奶當然不行。妻子對姨奶奶的反對聲言猶在耳,若要她回來,隻能一了百了,讓自己做個“新人“,這樣的他,黃素瓊這個擁有新思想的人才能接納吧?

幾年前她便是那樣一個要求男女平權的人,如今到了歐美走了一遭,隻怕更甚,他能想象得到。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先行回上海,找房子,下人們連同兩個孩子一起坐船回來。

“上海什麼樣子?船上要經過什麼地方?“她抬起一張稚嫩的臉問何幹們。老媽子不知從哪兒聽了消息,隻告訴她說要經過”黑水洋綠水洋“。

“我八歲那年到上海來,坐船經過黑水洋綠水洋,仿佛的確是黑的漆黑,綠的碧綠,雖然從來沒在書裏看到海的禮讚,也有一種快心的感覺。睡在船艙裏讀著早已讀過多次的《西遊記》,《西遊記》裏隻有高山與紅熱的塵沙。“

黑的似盲人的黑,綠的是瑩瑩的綠,不消許多字眼,好似已經能夠看見那海水——想象裏的海洋。

在這樣嘈雜的環境裏,她還不忘溫習下《西遊記》,日後那樣一下子紅遍天下不是沒有緣故的。

一路上伴隨著沉悶的聒噪與汗津津的刺鼻氣味,在搖晃與顛簸中,在《西遊記》的幻想裏他們終於到了上海。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侉氣而快樂的,粉紅地子的洋紗衫袴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於我,那也是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母親要回來了,下人們個個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們不住地說‘這下好了‘“。

——我們中國人總是有一股近乎執拗的天真,以為一個家有父親母親便是十分完美的,於是才有了寧毀一座廟,不毀一莊婚。

下人們覺得這個家終於像個家了,有了女主人的家才像尋常人家。盡管,太太回來了,他們多少要受到點轄治,但中國人喜歡被管,沒人管反而有種走投無路的惶恐感。他們是慣了的。

父親派出了最得力的下人去接母親——母親從南京的娘家陪嫁過來的男傭人,自己也歡天喜地地去了碼頭。一家子喜悅中帶著點不安,不知太太四年來的變化,人人麵上都喜形於色。那陣仗與等待的心情活脫脫一個賈府等著元妃省親的模樣——一波三折,下人開著車去碼頭那等了一下午,黃昏時候回來告訴一家子說太太讓娘家人接走了——去了張愛玲的舅舅家。

白等了一天!白白浪費了她的心事。

她特意穿著一件自己特別鍾意的衣服——橙紅色的絲錦小襖穿舊了,配上黑色絲錦袴很俏皮。

吃罷晚飯,暮色裏她們終於回來了!她和弟弟被老媽子收拾停當帶進了樓下的客廳。這是一別四年後他們的第一次見麵,張愛玲在《雷峰塔》裏這樣寫著她眼中的母親與姑姑:兩個女人都是淡褐色的連衫裙,一深一淺。當時的時裝時興拖一片掛一片,雖然像泥土色的破布,兩人坐在直背椅上,仍像是漂亮的客人,隨時會告辭,拎起滿地的行李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