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應當是十分快樂的會麵,然而她卻快樂不起來,原因是她的母親才見麵就說:“怎麼能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黃逸梵說衣服太小了拘住了長不大,又說她的劉海太長了,會萋住眉毛,要何幹把她的劉海剪短。
黃逸梵總是這樣,麵對孩子總有一肚子的話,教育課聽得人頭昏腦脹。但,中國的父母又有哪個不是這樣呢?
愛美的張愛玲對此很有意見,認為短短的劉海顯得傻相——這還不算什麼,最氣人的還是她對那身衣服的批評,因為那是她最喜歡的而且也是最拿得出手的衣服。憑什麼?
這種委屈和賭氣,很有點像一個滿心期待得到誇獎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拿著自己的畫作,滿以為大人一定給個響亮的吻和一連串的“真棒“,哪知卻是劈頭蓋臉的批評與訓斥——其實這原不過是黃逸梵的個性,後來的張愛玲跟黃逸梵在一起的時候,總怕行差踏錯,就此引來一頓無端說教,即便是寫信給她也從不多說生活的細節,隻一味說些”套話“——套話是最無錯誤的話,然而,也是最令人沮喪的話,因為充滿了距離和揣測。
這樣讓人神傷的母女關係,想來不僅讓張愛玲頭痛,隻怕更為寒心的還是黃逸梵這個做母親的人。
姑姑覺得才見麵就這樣批評不太好,於是便轉了個話題,大讚弟弟小魁長得漂亮。姑姑總是這樣,一直充當她與父母的粘合劑。可黃逸梵卻並不買賬,接過嘴就說:“太瘦了——男人漂亮有什麼用?“
若張愛玲能夠體諒她母親個性上的不討喜處,也許會發現黃逸梵未必是不喜歡她。黃逸梵喜歡什麼都自己做主,看著不符合自己意的便要一番理論,就像這個帶給張愛玲“朱紅的快樂“的石庫門房子,她也不滿意,皺皺眉說這樣的屋子怎能住人呢?
張誌沂趕緊說他早知道她必須親自挑了房子,這不過是暫時居所罷了,回頭她喜歡哪裏就搬到哪裏。說這話的時候,這個男人對她有著怎樣的包容與愛嗬!
老媽子陪著她們說說坐坐了一會兒以後,天越發晚了,黃逸梵倦了,問了句何幹是否準備好了床褥,然後拉著當時隻有八歲的張愛玲說:“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我這次回來,隻是答應你二叔回來替他管家“。
“二叔”就是她的父親張誌沂。
母親算是回來了,這個家又像個能夠正常運轉的機器,從前缺了她這個重要人物,雖然平靜而快樂,卻總有股莽漢亂碰的興奮,到底是沒多少底氣的。
“然而我父親那時候打了過度的嗎啡,離死很近了。他獨自坐在陽台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簷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他嘴裏喃喃說些什麼,我很害怕了……“
姑姑回來後見到他這個樣子十分氣惱,叫了家裏的下人,又請來了舅舅和舅舅家的門警——原本是舅舅請來保護家人的,害怕一時戰亂,有人會趁機渾水摸魚,哪知道人高馬大的男人平時沒用上什麼排場,這會子倒是顯出他的作用來了。
張誌沂說死了也不肯去,盡管他已經離死不遠了,然而還是不願意踏進醫生的門。張茂淵給他請了個法國醫生,莫非他心底裏認為洋人醫好了他是種侮辱不成?
一個發了瘋的作“垂死掙紮“的人總會有無窮的力量,幾個人捆綁著他才將他送到了法國醫生那裏。那一刻,說不定他是恨這個妹妹張茂淵的,甚至懊悔讓她們回來吧?
不管他喜歡不喜歡洋人,在對待嗎啡這樣的“病症“洋醫生確實很有一套,住了一段時間院,他活著回來了,完好如初。
“不久我就做了新衣,一切都不同了。我父親痛悔前非。被送到醫院裏去。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裏,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裏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並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裏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多麼踏實的快樂,觸摸得到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