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看不見的網(1 / 2)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張愛玲

張愛玲和弟弟張子靜兩個人看著布置一新的房屋,突然有種在天津那個家過節的感覺。桌子上擺滿了糖果等吃食,像一種誘惑性的討好。——新來的後母總要先過了張誌沂眼睛那一關。

弟弟膽子小不敢拿。張愛玲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抓起了糖果低著頭一頓猛吃,有了她這個榜樣,張子靜也不再客氣。兩個人專心致誌地吃著糖,眼見著果盤快要吃了一半,兩個人還長了點心眼,每個盤子均著吃,不大看得出來。

孩子的把戲永遠這樣的自以為是,像小時候一起耍劍做遊戲時一樣。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卻料不到都在大人的眼睛裏。孫用蕃陪房過來的女傭笑盈盈地站在那兒,討好的聲口說:“吃吧,吃吧,多吃點。“他們本來還有點不好意思,這下則幹脆吃個夠。張愛玲覺得她們是用這樣的小恩小惠收買他們,一麵吃著一麵感到羞愧——自己竟然那樣容易就被收拾妥帖了。一霎想起黃逸梵,心裏隱隱有些歉疚。

兩個人準備給孫用蕃行大禮,左不過下跪磕頭那一套。她說如今自己長大了,早已看開了,形式而已,做不得真的,於是便笑眯眯地行了禮叫了一聲娘。

結婚沒多久他們搬家了,搬回從前的老房子。“房屋裏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裏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裏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裏隻有昏睡。“

張愛玲說父親不知怎麼突然起了懷舊的心,在那所老房子裏,他的母親李菊藕去世,迎娶黃逸梵,生下女兒張愛玲。倒也未必是他要懷舊,日後跟父親與後母一直生活著的弟弟也許更清楚事實的真相。

孫用蕃因為自來就有擅長主持家政的名聲,新官上任還要燒三把火,何況是她那樣一個要強而失落的老姑娘?首先便是搬離這個黃逸梵喜歡的房子,去一個她討厭的地方——老房子;其次,張誌沂選擇的住處距離黃家太近了,保不準黃國柱和他的那些個女兒們一天到晚像個間諜,將來跑到黃逸梵那裏嚼舌頭,自己豈非壞了名聲?為了自由的便利,也要搬家。

搬家是孫用蕃的主意,她要拿出點威風來好治住這個家。再不許別人輕視了去。非但如此,她還進行了一係列“改革“。諸如將傭人的工資進行一番調整,原來何幹的工資從十塊錢變成了五塊錢,與其他傭人平等。張家原本多給何幹一點錢,左不過是看在她從前服侍過老太太的份上,地位也尊貴些。

如今,大家都一樣了。何幹敢怒不敢言,以前很愛提老太太那時候,現在再不說老太太半個字——怕別人聽了去,以為她心有埋怨。何幹帶大的張愛玲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跟她一樣忍氣吞聲,因為自己又是住讀,回來時候比較少,因而一開始總還是敷衍著過去了。

她隻是看著何幹有些難過。她已經老了,人一旦老了仿佛所有人都要嫌棄。作為一個靠張家工資養活家人的老女傭,她隻是害怕丟了工作。——那麼大的歲數,沒人肯要了。因而盡管孫用蕃那樣對她,她還是一口一個太太,熱情裏摻著一股近乎諂媚的悲哀。耳朵已經有點背,卻將一雙眼睛用得太多,總是太過緊張太過小心地轉動著她的眼睛——以為能夠靠著眼睛來補救。

家裏養了兩隻鵝,孫用蕃認為鵝可以生蛋然後再生鵝。利滾利,好證明她的精明不是浪得虛名。可惜,天不從人願。兩隻鵝每天昂首闊步地散步,就是不見動靜。誰也不敢說——連鵝都不生養?太忌諱,晦氣。孫用蕃多麼想要一兒半女,她將張茂淵送給張愛玲的娃娃抱了去,放在自己的屋裏。

事後,張愛玲告訴姑姑時,姑姑大笑。這是所有女人的悲哀。

她的所謂精明會過日子還表現在送給繼女穿不完的舊衣服。沒嫁過來的時候就聽說張愛玲跟自己身材相似,瘦高,於是便好心帶了很多衣服。——大約還是想節省點錢,留著錢買鴉片煙,跟張誌沂兩個人躺在煙鋪上吞雲吐霧的時候最快樂,忘記了自己曾被最愛的男人拋棄過,忘記了自己怎樣被家族人視為是有辱門楣的女人,忘記了被父親關押的黑暗,忘記了如今的自己已經是兩個半大孩子的後媽……

她太寂寞。跟張誌沂一樣。寂寞的人需要鴉片的氤氳互相安慰,對他們來講日子太長了,磨難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