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有狼出沒41(1 / 1)

小心,有狗出沒 第四十一章 又見拴生

拴生是我幼時的一個夥伴。因為他各方麵過分的出色,我可沒有少挨家裏人的打和罵。我沒有去給豬割青草,家裏人便罵說:你看看人家拴生,一筐一筐把草往回背。我貪玩上樹逮鳥,家裏人便歎息說:就說摔跤角鬥的場合啥時見過人家拴生的影子?貪玩,穿衣就必然費。娘每次給我縫衣補衫時便總禁不住要黯然神傷地教導我一回:就說你咋就學不來一點點拴生的樣樣……既然如此,拴生從小在我麵前有一種優越感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有時,明明是我在學校幹了什麼出彩的事,經村裏人口一傳卻變成了拴生的名。我父母哪來那麼大的自信,當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他們當然也和村裏人一樣認為:拴生落榜是村裏這麼多年來最大的冤假錯案,而我則是瞎貓碰上了死老鼠無疑。

我回了村,拴生自然不愛和我說話。說真話,他那時的確也是一副窮途潦倒的模樣:齜著一口黃牙,牙縫裏黏著紅紅的辣椒渣……你讓他一下子怎麼承受得住那麼大的落差,不說也罷。

情況的變化大概是在我研究生畢業後的某一年。那時節,下崗工人這一詞語在社會上的使用率越來越高;而說農民的腰包鼓起來的文章在報紙上多得都快擠破報紙的邊緣了。拴生是何等樣人物,自然也發了。

這你可以從他一身行頭以及刷得白白的牙齒上看得出來。我們見了麵,話自然多起來了。

每次回家,串門都是我的一項主要工作。離得還老遠,拴生便高喉大嗓地喊:“研究生回來了……”打完哈哈,才又問:

“研究生,咱大老粗也不懂,隻聽說你城裏有句‘窮得像教授,傻得像博士’,那話是啥意思?”

我笑著說了句什麼,早被周圍人的笑聲蓋過了。那時,拴生已成為遠近聞名的辣椒大王了,拴生說句話,誰敢不笑。

說著笑,我便給大家散起煙來。煙是好煙,大家接了,一吸,便吸得一臉的舒心舒坦。拴生這時卻突然望著自己手中點燃的煙大驚失色地喊叫起來:

“哎呀,我說研究生,你就抽這煙?”

我說:“咋?三塊五一盒的煙,還差?”

拴生這時便隻略嫌不耐煩地從自己還貼著什麼商標的西裝口袋裏拿出一盒“硬三五”說:“給給給,都抽這個吧……”

大家便都一人接一支硬三五夾在耳輪背後,手裏卻還都有點舍不得扔我那支三塊五的。說看來還是人家拴生牛皮呀。抽著硬三五,我的心裏卻約略有些不安了:我穿的那件舊羊皮夾克和拴生穿的那件嶄新的大西裝實在反差太大,我真怕那狗日的捉住我的袖口再來句“就穿這?還不快脫下……”之類的話,便走了。

那年春節,拴生還殺了一頭豬來鋪排。一則是買同村人東西放心,二則也算鄉親們互相一個照應,便都去他家買肉。我也去了。拴生顯得很高興,隻給我揀最精最瘦處割了幾塊,直到我拿出錢,他才變了臉:

“拿上拿上。”我說:“這……你就是誠心不讓我吃你的豬肉了。”拴生接住錢--是一張一百的,嘴裏有點不滿地嘟囔著“日的還怪細法的”,給我找了零。我一看不對勁說:“多找了嘛。”拴生卻提著刀隻顧忙活,不再理睬我說:“拿上走拿上走……”旁邊便有位好心的大嫂歎著氣勸我說:“噯,城裏人一下崗,也不易嘛,拴生有錢,你就別給他算那麼仔細了……”

那次一別,我竟有兩三年再沒見到拴生。一天下班,路過菜場,我突然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吸引住了。我把那個正和人討價還價的擦抽油煙機的人看了半天,最後隻禁不住叫了聲:

“拴生!”

我邀他去我家,他很猶豫地說:“算了。”我猜他是怕我住的地方狹窄,無處下腳,讓人難堪。我說:“你這是想讓村裏人罵我忘本呀。”

他沒法,跟我進了家。一見這三間屋怪亮堂,便問說:“屋裏一共住幾家?”我奇怪地說:“一家呀。”他便約略有點驚訝地說:“那你住這麼大的房幹啥?”坐下,他便歎著氣給我道起他的尷尬:過去種辣椒賺了幾個錢是不錯,可辣椒的價格哪有村裏鄉裏這稅那款長得快呀!這二年天又旱,澆地呀買農藥化肥呀……連著兩年種辣椒都賠錢了。沒辦法,閑著也是閑著,出來掙幾個活錢吧。

正說著,飯好了,拴生隻驚訝地望著飯桌說:胡亂吃點啥就行了,弄這麼多菜幹啥?”

我說:沒啥沒啥,太家常了。事實上也是:一碟涼拌黃瓜,一碟醬牛肉,還就是一碟番茄炒雞蛋,燒了條草魚,燉了碗雞湯……一杯紅酒啥的。

拴生此後說話很少。臨走,沉默良久的他才長歎了口氣對我說:

“唉,說來說去,天底下還是隻有當農民的最苦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