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千年帝都——北京的文化遺風
從元明清至新中國,北京作為帝都幾乎近千年曆史,而且占據了整個後封建時代的衰落期。期間的封建時代的衰敗腐朽氣息以之為中心向全國輻射。以至於國人從西方請來的新“神”(馬列)都無法震懾這股“邪氣”,換瓶不換酒,數十年的“新時代”是敵不過千餘年的封建積澱的。其主要社會特征如:重生活,重享受,重關係,重虛名,重私利,重朋黨,從而排斥真正的知識與人才。這是封建時代留給今人的重要“文化”,雖經曆了“五四”的啟蒙,卻等於螳臂當車。
重名利與享受本是中國人一致的向往的理想,本是中國人求知奮鬥終生孜孜以求的終極目的,再通過皇公貴族的演繹,使這一帝都延續至今的重名氣、利益,輕知識與實才的風氣不減當年。這本是利用性知識狀態的核心精神,不過帝都之人,更是把它演繹得淋漓盡致,方方麵麵,角角落落,無孔不入,無所不容。比如你隻要名氣大(主要通過“混”“關係”“虛炒”得來),官兒大,水平再差,它都是好的。不管臭名、虛名、假名、欺世盜名等等,在人們那裏,隻要有“名”就是硬道理,在知識僅是利用工具的國度裏就是這樣。他們判斷是非、真理與否的標準就是私利,真正的知識真理(已經死亡)是不存在的。他們能把歪理說成“真理”,沒有也不講任何邏輯上的標準,把惡名炒成美名,就是“發展”了。不過,這恰是利用性知識狀態最險惡的地方,不但利用知識真理,把它當成工具、手段,甚至還把此種方式奉為“真理”了,“歪理、邪名可以倒置為真理、美名,正是利用性知識狀態發展的最高級階段。導致人們根本不會關心與自身私利無關的事情,當然,更不會管那些知識真理與否的問題。且一一分析如下:
(1).先從王公貴族及其後裔們的生活說起
你若問中國人,求知、奮鬥是為了什麼?問十個就有十個的回答不外乎“榮華富貴”,即生存狀態範疇。這不但是利用性知識狀態長期作用的結果,更是在這種性質下形成的“生活化”的文化傳統反作用的結果。對於吃、喝、玩、樂這一係列的生活現象,幾乎把中國人的聰明才智耗盡並發揮得無可匹敵。因為求知、奮鬥目的即在於生活化本身,圍繞生活一定會開創出一種主流的各領域都不及的文化形態。人的才智在這裏得到了盡情發揮,如窩裏鬥、“關係學”僅是其中的一部分。
有學者研究,認為外族入侵中原而被一一同化的主要原因,就是中原漢族文化的“生活化”所致。這話很有道理,因為凡是入主中原的外族,尤其是那些貴族無不是在這種生活美中腐化墮落了。不但喪失掉了族性,性格,文化、身份,語言,甚至相貌都與漢族無異了。比較突出的,首先是鮮卑人,其次是女真(金)人,再後來是蒙古、滿清,遠的且不說,單說滿清。
魯迅在《燈下漫筆》中引用一個日本人的話說:
“在圓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獻出山海的珍味,談話就從古董,畫,政治這些開頭。電燈上罩著支那式的燈罩,淡淡的光洋溢於古物羅列的屋子中。什麼無產階級呀,Proletariat呀那些事,就像不過在什麼地方刮風。(知識革命隻是生活之談資)
“我一麵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氣中,一麵深思著對於外人有著‘魅力’的這東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於漢人種的生活美了;滿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於漢人種的生活美了。現在西洋人也一樣,嘴裏雖然說著Democracy呀,什麼什麼呀,而卻被魅於支那人費六千年而建築起來的生活的美。一經住過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風時候的萬丈沙塵,每三月一回的督軍們的開戰遊戲,都不能抹去這支那生活的魅力。”漢人的生活美同化了任何一個在中國定居的人,生活美是如此具有吸引力,如同殺人於無形。
旗兵的兒子老舍說,在清朝最後的幾十年,“上自王侯,下至旗兵,旗人合唱二簧、單弦、大鼓與時調。他們會養魚、養鳥、養狗、種花和鬥蟋蟀。他們之中,甚至也有的寫一筆頂好的字,或畫點山水,或作些詩詞——至不濟還會謅幾套相當幽默悅耳的鼓兒詞。他們沒有力氣保衛疆土和穩定政權,可是他們會使雞鳥魚蟲都與文化發生最密切的關係……”“就是從我們現在還能在北平看到的一些小玩藝兒中,像鴿鈴、風箏、鼻煙壺兒,蟋蟀罐子、鳥兒籠子、兔兒爺,若是細心的去看,就還能看出一點點旗人怎樣在最細小的地方花費了最多的心血。(轉引自《中國人的性格曆程》張宏傑,198——199)”難怪人們常說,中國人隻有小聰明,沒有大智慧,“小玩意兒”就是人們生活的全部啊!
老舍的遺作《正紅旗下》中的一個例子是這樣的:“親家爹雖是武職,四品頂戴的佐領,卻不大愛談怎麼帶兵與打仗。我曾問過他是否會騎馬射箭,他的回答是咳嗽了一陣,而後又馬上說起養鳥的技術來。……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個武官,而把畢生精力都花費在如何使小罐小鏟,咳嗽與發笑都含有高度藝術性,從而隨時沉醉在小刺激與小趣味裏。(同上,199)”
張宏傑說:“清代晚期,北京城已經成為了八旗子弟的巨型遊樂場了。他們在漢文化的沃土上培育出來更加精巧、雅致、適度、溫和、悠閑、氣派的‘旗人文化’。旗人們喝茶、放風箏、揉胡桃、放鷹、遛狗、喂鴿子、遊廟、爬山、練書法、畫畫、看戲、煨人參、養鳥、
下棋、澆花、鬥促織、生兒子、睡大覺……。(同上199)”當生活有餘,有了保障之後(求知的普遍目的),知識早被遺忘,而我們看到的都是富足中的腐墮,隻剩單純生活的享受了。對於最廣大的“窮人”則必拚死去達到這一“目標”——名(發奮考取的“文憑牌子”)利(地位與實利)。而這種狀況的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衰亡。沒有知識信仰的社會,隻有這一條路。
“辛亥革命後,旗人按月領取錢糧的製度取消了,這些過去養尊處優的特權階層身無長技,生活無著,多數逐漸淪為城市貧民階層。可是,他們長期培養起來的生活習慣卻不能改變。於是,在漫長的悠閑生活中形成的那些yu望、習慣和品味現在就成了折磨他們、使他們的貧困現狀變得更難以忍受的傷口。他們饑一頓飽一頓地混著日子,靠回味過去在飯館裏享受過的美味來度過饑寒交迫的日子。梁實秋在談到饞時,舉了一個旗人的例子:‘我有一位親戚,屬漢軍旗,又窮又饞。一日傍晚,大風雪,老頭子縮頭縮腦偎著小煤爐子取暖。他的兒子下班回家,順路市得四隻鴨梨,以一隻奉其父,父得梨,大喜,當即啃了半隻,隨後就披衣戴帽,拿著一隻小碗,衝出門外,在風雪交加中不見了人影。他的兒子隻聽得大門哐啷一聲響,追已無及。越一小時,老頭子托著小碗回來了,原來他是要吃溫桲拌梨絲!從前酒席,一上來就是四幹、四鮮、四蜜餞,溫桲、鴨梨是現成的,飯後一盤溫桲拌梨絲別有風味(沒有鴨梨的時候白菜心也能代替)。這老頭子吃剩半個梨,突然想起此味,乃不惜於風雪之中奔走一小時。’(同上,200——201)”
吳沃堯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裏描寫一個在茶館裏吃燒餅的沒落旗人,“高升看見旗人從腰裏掏出兩個京錢來,買了一個燒餅,在那裏撕著吃,細細咀嚼,像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個指頭兒,蘸些唾沫,在桌上寫字,蘸一口,寫一筆。高升心中很是奇怪,暗想這個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館裏還背臨古帖呢。細細留心看他寫什麼字,原來他哪裏是寫字,隻因他吃燒餅時,雖然吃得十分小心,那餅上的芝麻,總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頭舐了,拿手掃來吃了,恐怕人家看見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假裝寫字蘸來吃。”“他又忽然在那裏出神,像想什麼似的,把桌子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寫字。原來有兩顆芝麻掉桌縫子裏了,他故意裝作突然醒悟的樣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來,他再做成寫字的樣子,自然就到了嘴了。(同上,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