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市委大樓,宋梓南原先的那個辦公室裏,宋梓南獨自一人悶坐著。忽然有人敲門,宋梓南猶豫了一下,去開門。門外站著餘濤。宋梓南有些意外。餘濤很少這麼晚了還來“串門”的。再說,餘濤是從來不會到哪個書記、市長家串門的人啊!
餘濤說:“走,我陪你上街上走走。”
宋梓南搖搖頭,卻做了個手勢,請餘濤坐下。
餘濤沒坐,隻是問道:“你晚上自己一個人到街上走過沒有?”
宋梓南不知道餘濤問這個有什麼意思,便打量了餘濤一眼,答道:“沒有……”
餘濤淡淡一笑道:“所以呀,走,我陪你去走走。”
宋梓南猶豫了一下,隻得跟著餘濤向外走去。
兩人沒通知司機,緩步走到大街上。餘濤懇切地說道:“白天你那句話說得非常好,非常好:‘如果我必須生一千次,我願意生在這個地方;如果我必須死一千次,我也願意死在這個地方。’說得非常好。”
宋梓南淡淡地笑了一下。
餘濤問:“你什麼時候去住院治療?”
宋梓南說:“很快吧,這兩天正在和新來的市長交接工作,交接完了就走。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得來。這是常有的事,進了醫院,就再也出不來了。”
餘濤斷然反駁道:“不可能。”
宋梓南說:“為什麼?”
餘濤說:“上帝怕你,不敢召你回去。”
宋梓南笑笑說:“是嗎?”
餘濤說:“你想想,你我這一生都死過幾回了?各個時期,有各種各樣的人,都曾經要我們死,我們偏偏活下來了,還活得硬硬朗朗的、風風火火的!”
宋梓南說:“老餘,你說,我們風風火火這些年值當嗎?”
餘濤說:“值不值當,這個不能由你我自己來說。”
宋梓南再問:“你說,深圳會忘記你我嗎?”
餘濤愣怔了一下:“你怎麼會念叨起這個來了?”
宋梓南動情地說:“有時候我真的挺擔心,甚至挺害怕,就像一個老人害怕被自己的兒女遺忘和遺棄,害怕深圳有一天會把我給徹底忘了。”
餘濤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很堅定地說:“我想不會,深圳不應該忘記你我。”
宋梓南說:“曆史上不應該發生,但事實上還是發生了的事情難道還少嗎?”
餘濤堅決地說道:“不可能。它忘不掉的!它想忘也忘不掉的!!”
宋梓南說:“老餘,我們真的做到了這一步了嗎?我們真的已經能讓深圳的老百姓想忘也忘不掉我們了嗎?”
餘濤沉吟了一下說:“還是讓曆史來做這個鑒定吧……曆史會做最後鑒定的……老百姓會做最後鑒定的。”
這時,他們走到了一家大型餐館門前。從大落地玻璃窗裏看去,餐館的大堂間幾乎都已經坐滿了來就餐的客人。他倆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餘濤忽發奇想:“進去吃點東西?你可能從來都沒有自己出來吃過一頓飯吧?現在輕鬆了,暫時離職去治病了,可以像一個普通市民那樣,上個飯館,隨便點幾樣自己想吃的菜,去吃一點東西了。”
宋梓南苦笑笑,點了點頭。
兩人欣然走了進去。
一個年輕的服務員迎了上來,剛要說話,一件讓所有人感到意外的事發生了。餐館的大堂裏忽然發出一陣輕微的騷動。一些人在看了他倆一眼後,忙交頭接耳地低聲說些什麼,還有一些人則轉過身來向這邊張望,顯然有人認出了他們倆。緊接著,幾乎所有的顧客都站了起來,並且不約而同地向著宋梓南和餘濤轉過身來,極其有節製、有禮貌地鼓起掌來。大堂裏,沒有人走動,沒有人喧嘩,沒有人上前來要求握一下手,更沒有人要求簽字合影,隻是禮貌地、敬重地看著這兩位老人,輕輕地輕輕地鼓著掌。
宋梓南心裏一陣酸熱,他哽咽了,再一次流淚了。他也鼓起掌來,向著這些極其普通的百姓和市民報以輕輕的掌聲。
餘濤的眼眶也濕潤了。他也輕輕地鼓起掌來。
深圳夜空碧遙,銀漢深邃,華燈瑞麗。在宋梓南和餘濤向著飯店裏的人們輕輕地回應他們的掌聲時,那些自發向他倆送來的掌聲卻越來越響,越來越響,然後又突然低微下去,漸漸消失在梧桐山背後那遙遠的星空裏……
不久,經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的泌尿科專家查明,宋梓南的尿血並非是由癌症引起的,但多髒器器質性病變,迫使他不得不在醫院裏進行了長達兩年之久的治療。在這期間,深圳和整個中國都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宋梓南病愈回到深圳後不久,鄧小平再一次到深圳視察。已然是滿頭灰發的宋梓南和省市的主要領導一起,再一次接待了鄧小平,陪著這位耄耋老人完成了一次中國當代發展史上關鍵性的視察。正是在這次視察中,鄧小平完整地、精辟地闡述了中國堅持社會主義方向,堅持改革開放路線的理論,並再一次肯定了深圳特區的大方向,再一次鼓勵中國共產黨人要“進一步解放思想,要敢闖敢創新”,在中國大地上再一次掀起了改革開放的大潮……那天,鄧小平就要從蛇口港碼頭乘船走了,宋梓南和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去送老人家。老人家他們一一握手告別後,在他家人的陪同下,緩慢向船上走去。快要走上船了,老人家突然轉過身來,對宋梓南大叫了一聲:“你們要搞快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