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亦正亦邪一合相(四)(3 / 3)

挾著千鈞之力的長劍橫劈而下,淩厲至極,快如閃電,蒲和衣持杵相抗,可隨著時間的流逝,胳膊開始發酸,漸漸有點吃力。盡管她身懷佛法,還有扶幽渡入的法力,可是佛與魔兩種法力在使用時相互衝突,不方便使用。況且降魔杵本就降魔,若是動用魔力,豈不是連自己也受反噬?

而遆重合暗影飄忽,捉摸不定,在提劍躍上高空時,右手張開,舉起一個缽。毫無意外的,降魔杵在顫動,可蒲和衣牢牢握緊——她早就知道遆重合的缽可以吸走法器,隻是沒料到他已經到了不用念咒就能催動法器的地步。可是降魔杵終究是檀玖所化,而缽是他曾經的法器,哪有法器遇見主人還強行對抗的道理?

果然,降魔杵隻是震動,卻並沒有完全脫離蒲和衣的掌控。

而遆重合也察覺到不對,金光熠熠的鎖鏈飛竄而出,不斷噴灑著洶湧的魔氣,鎖鏈纏住了降魔杵,蒲和衣在忙亂之餘,祭出錫杖,同時運用兩樣法器,綻放豪光。

“轟——”

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刺眼白光映亮了視野。

待蒲和衣移開遮住眼睛的手勢,發現錫杖上的大小環接二連三地碎裂,最後連柄也裂開。而降魔杵上出現裂紋,泛著黯淡的光。

遆重合的缽也碎了,可提腕落劍,劍招依舊一氣嗬成。蒲和衣躲開這道淩厲的劍氣,但被那劍意的餘力割裂了一片衣角。

遆重合大笑道:“和衣,你看,你現在手上一樣法器都沒有了,還拿什麼和我硬抗呢?”

蒲和衣心下一沉。

而遆重合詭譎地一笑,手起劍落,引來千萬道天雷,雷聲陣陣,朝著人間劈落。

“轟隆——”一道天雷打到了蒲景年等人所在的山頭,一聲爆破,被落下的功德箱被這股雷電震翻,箱子上下滋滋流著電光,散發出一股焦臭味。功德箱晃動了下,便有咻的一聲,一大群仙神和魔都出現在茵茵草地上,大部分不是五體投地就是四腳著地,被砸了個眼冒金星,當然還有形象稍微好點的——比如素琴和右護法,是坐著的。

右護法臉色不大好,剛才摔出來時,他差點翻跟頭。

仙官嗷嗷叫:“可把老夫憋壞了!這裏麵熱得跟蒸桑拿一樣,那群魔族還臭烘烘的!”

魔族不樂了:“你們仙人嫌棄我們,我們還嫌棄你們呢,一個個衣衫襤褸,窮得連法器都沒有,還裝清高擺架子讓我們挪地方!”

雙方像吃了炮仗一樣,吵得不可開交。

蒲景年臉色發黑,大吼道:“都別吵了!”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工夫吵架?

然而,那些仙魔不聽他的話,倒是之前那個白發仙官“啊”了一聲,興衝衝跑到了功德箱旁邊,叫道:“這箱子怎麼變成這樣了!” 伸手碰了下,哪知那箱子還在漏電,白發仙官的手一觸碰到那兒,就全身劇烈抽搐顫抖,不停地抖。

又有一個神官喊道:“快跑,有道雷劈過來了!”

仙魔們急急忙忙後退,而那白發仙官還被電著麻痹動不了。

轟隆一聲響,白色的閃電炸亮全場,刺得所有人都不禁閉眼,耳畔還聽得到一陣劈裏啪啦的電流滋滋聲,一股焦糊味充斥著山野。

等眾人睜開眼時,卻看到那白發仙官癱躺在功德箱旁邊的地上,眼皮上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眾人:“……”

誰知一個沒完,又來了數十道更為強烈的天雷,仙魔們驚慌大叫,狂喊著逃命。

“不好,遆重合竟能召來天雷,這雷的威力比之前強了許多,堪比雷劫之威。”龍潤凝眉道。

“他是怎麼做到的?”瘟神驚詫的同時,帶著蒲景年和金龍後退。

“這天雷和誅仙刑地的雷有些相似,難道……啊!”龍潤震驚地抬起頭,那刺眼的白光沒有聲息地墜於他頭頂,而他大腦一片空白。

“龍潤——”瘟神聲嘶力竭,漫天病氣洶湧。化作一道屏障,和她一起挺身擋在了那藍袍男子的前麵。

一聲巨響,光芒褪盡後,萬籟俱靜。

龍潤呆呆的,坐倒在地上,而周圍全是血跡,瘦弱不堪的女子倒在他的懷中,咳著血,斷斷續續說道:“我……我原以為放下愛欲,就不會因你而傷心了。可是,我還是沒有想到,我終究是放不下你。恢複記憶以來,我對你態度不是很好,但其實……我很喜歡你給我起的名字,那些事,我都記得的。”

她蒼白而又顯有病態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笑:“若無愛欲者,何來憂與怖?但我恐怕,再也不能……”她猛烈地咳嗽了幾聲,一口鮮血噴出。

龍潤潸然淚下:“阿黎!你永遠都是我的阿黎,你不要走好不好?阿黎!”

瘟神釋然地笑了,可身子漸漸變得透明,一點點化作星光,如流螢飛火,消失在了空中。

龍潤流著兩行清淚,抬眼望天。原來,她還是愛著他的,一直將心事掩埋。

她一直都是個不把表情寫在臉上的人,要是知道自己喜歡上了什麼人,在知道不可能有結果的情況下,就決定不袒露心事。

可是這樣的女孩,讓他心疼。

“阿黎——”龍潤撕心裂肺地喊,胸內的肝膽俱裂的痛。

而高空中,蒲和衣身上已掛滿傷痕,來回躲過遆重合的劍意,卻已經處於劣勢。

遆重合引了幾次雷,忽然眉頭大皺,捂住胸口,似乎有什麼不適。而蒲和衣也趁此機,舉起降魔杵,口中念六字大明咒,然而遆重合眸底暗光一閃,閃身避開光圈,傾身飛至前,在聽見下方嘈雜的聲音時,不知怎的,劍尖一顫,但隻是輕微的抖動,就再次裹挾著淩冽的寒風,刺向蒲和衣的心口。

劍穿透降魔杵的裂縫,刺向心窩。

真的要輸了嗎?

沒想到,最後殺她的會是他。

山上的仙魔也都絕望了,曾經他們自以為高人一等,站在別的角度看芸芸眾生,然而如今天劫一來,神仙也難逃,無不仰望天際。他們將最後的希望放在了佛心舍利身上,指望後者能像預言中那樣解決魔骨舍利,可是如今,情況不大對……

“姐姐!”蒲景年恨不得以身替之,握起嗔劍就要飛身上去,可哪知自己竟然使不出法力——他震驚地看著自己手裏的劍,他的法力怎麼沒有了?

其實早在當初蒲和衣與他擁抱時,前者就偷偷攝走了蒲景年神力中的魔氣,若是換成以前,蒲和衣定然做不到。可是她在得到扶幽的法力後,功力大增,吸取同樣的魔氣也不在話下。這魔氣本屬於神力中的一部分,然而並不適合蒲景年現在的這具身體,所以蒲和衣為他僅留下純淨的神力,並借機封印——待到兩個時辰後,封印才會解除,那時的她,和遆重合差不多已經了結了。

寒意漸逼,麵對冰冷的死意,蒲和衣的眼眸依舊澄澈如水,腦海中卻驀然浮現起小時她在禪房裏誦經的情景,她眼睜睜看著師傅走來,含笑問她道:“和衣,你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師傅,要是有一天,我的法器沒有了,該這麼辦?”

“這個嘛……”師傅說了一句,狀似不經意地挽起左邊的袖子,不意露出了那古銅色腕子上的一串佛珠,顆顆飽滿,孔道均勻,卻是小葉黃楊做成的,係著一朵蓮花吊墜。蒲和衣好奇地打量著:“這不是你原來的那串佛珠啊?”

“和衣,原來的壞了,為師重新弄了一串,”師父緩聲道,“修行修的最重要的是心,不拘泥於外物,所有法器,都是為加持法力而使用的,即便沒有法器,隻要心中有咒,無有雜念,那麼依舊能運法自如。若是一味依賴法器,而不用本身的力量,那就是本末倒置了。法力,本就在你身上,法器隻是用於輔佐。”

心中有咒,無有雜念,運法自如。

蒲和衣睜開了眼,在同一時,她額頭上的印記閃爍出金色的光芒,形成了六瓣蓮花的形狀。死意在胸前逼近,魔氣蔓延到全身,黑暗將大半視線籠罩,可是她的眼神清亮如溪,心中好像彙聚了強大的力量,帶給她無窮的安全感。她口中道:“無上菩提心,惠我以真靈。”

霎時間,她周身憑空罩上一層金色的光:“一染善心,萬劫不朽。百燈曠照,千裏通明(1)。”

她的一縷善念,經曆千錘百煉也不磨滅,直待有朝一日,如明燈照徹長夜,喚來天光大亮,換得朗朗乾坤。

山上的眾人也都在此刻怔住,有仙驚道:“萬千不滅金光,她才是真的佛心舍利!”

在金光的治愈下,身上的傷口好像沒那麼疼痛了,降魔杵在此時發力,浮在空中,撞開了劍尖,而她兩手虛疊,中間凝聚起金色光芒。

“重合,放下吧,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有時抓得太牢,反而會變成煩惱。失去的,就當過去吧,得到的,珍惜便是。我也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園,可是我還有景年,還有外祖母,還有我的朋友們。我失去了一些,但也收獲了一些。重合,也許你不喜歡這些騙你的仙神,可是你還記得這個世界的朋友們嗎?你,就是我最想留住的幸運。”

她不會成魔,不光是扶幽這麼認為,她自己也這麼肯定。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縱然有一枚舍利含有缺損,被魔血汙染,也依舊不改其佛心,那麼,它就還是原來的舍利;倘若因為外界變化,心境有所動搖,走火入魔,那麼,縱然本是仙身,也難免走向魔道。

倏然聽見一聲輕笑,遆重合籠在陰鬱下的臉似乎更黑沉了幾分:“那麼,就讓我們來最後的決戰吧!”

他終究還是沒有放下,蒲和衣在心裏一歎,握著降魔杵飛身上前,而他也舉劍引來千萬魔氣,化作黑光直衝上前。

金光與黑光相撞。

忽然,遆重合錯愕了,眼前的人影驀然不見蹤影,緊跟著,胸口一痛,竟刺出了一柄金色的光劍。

他眼睛睜大,喃喃出聲:“怎麼可能……”

出現在他背後的蒲和衣微淡的笑顏,流出了灼熱的淚水:“你忘了?這是你教我的瞬移之術啊。”

“瞬移,你還記得……”遆重合眼睛一陣刺痛,魔氣在體內四溢衝撞,開始頭昏腦漲起來,可意識還是強撐著他要清醒。

瞬移,他記得,那本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法術,當年傳授給她,沒想到會到今天派上大用場。

魔氣漸漸消散,他身體好像輕了很多,失去托力,往下方墜落,空蕩蕩的,好像一根羽毛,漂泊不定,但是遆重合在下墜的那一時,露出了孩童般純真無邪的笑容,望著上方的蒲和衣,努力伸出自己的手,想要去抓住,可是隻有一片虛無。

早就知道我們會站在對立麵,所以我選擇了自己做那個壞人。一生有點長,也有點短,但是幸好,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我會拚盡全力去追求,也在適時放縱自己,做一回自由的我。

隻是,那份喜歡,到底沒有對你開過口。

籠罩蒼穹的黑雲慢慢向周圍移動,空出一個巨大的洞,降出一道純淨奪目的天光,普照大地,驅散了黑暗和寒冷。

光束下,兩個人同時下落。

降魔杵,可封印魔。而蒲和衣身上,也有魔氣。

方才她念咒,封印了兩個人。

雙手被握緊,遆重合睜大了眼,看著麵前衣袂飄飛,對她微笑的女孩。她柔聲問他:“重合,我們回不去了嗎?”

遆重合定睛看著她:“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曾經在夢中的少女,不再隻是背影,而是真真切切在他的眼前,而他無比貪戀地看著她。

執著無悔的愛,即便身死,魂亦不滅。

蒲和衣笑了,眼淚滾下來。

他身上的魔氣消散得差不多了,依稀是當初俊美無儔的仙君形象,眉眼繪得人間四月春色,壓盡群芳。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2)

他二人的身體漸漸消散,化成無數菩提形狀的金色和紫色花瓣,聚在一起,形成一股長流,融合於一起,光影交織,分不清誰不誰,緊跟著,這道金紫交錯的流光直衝雲霄,無數白光彙聚而上,向周圍炸開,強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業障魔氣,濃雲邪煞,都在光照下冰銷霧散。

有人在山頭抬眸,恍惚看到一束金紫色光飛落於遠處。又不知是誰歎息了一聲:“這始終是一個不老的傳說啊。”

(1)出自南北朝時期蕭綱的《唱導文》。

(2)出自戰國中期莊子的《莊子·養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