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亦正亦邪一合相(四)(2 / 3)

他一生好近女色,風流倜儻,時不時幹些摸魚捕鳥捉雞的勾當;他喜歡蜂纏蝶繞,喜歡美酒香花,可是他對這些又不是真心喜歡;他經常討好那個女孩,誇她“美人兒”,可笑容之下又似藏了別的麵具。但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已經無從得知了。他到死,也沒透露出他對蒲和衣到底是什麼情感,但這些已不重要,他終究還是放棄了自己的性命,將活下去的信念,留給了那個他纏著的女孩。

“美人兒,嘻嘻,你一定不知道,我在你床底下藏了好多蛇莓。”

“美人兒,你走得太快,那些蛇莓我還沒帶上,又不敢跟你說,怕把你嚇著。”

“美人兒,你知道我是蛇居然不害怕,真想讓你給我摘蛇莓吃呢。”

……

啪嗒,一滴淚,打在了簪子上 ,暈開了一抹水色。

天邊一陣轟隆,仿佛山洪海嘯要奔湧而來。蒲和衣揩了淚,麵上帶著堅強的神色。

她取下了頭上的木質簪子,換將手中的翡翠簪子束在上方。她還要活下去,平定這一大亂。

“姐姐!”後方傳來一聲響。

蒲和衣心頭一顫,轉過身,見到那三個人影時,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蒲景年欣喜若狂,丟下功德箱,飛撲上前,一把抱住蒲和衣。這些年,蒲和衣個子沒什麼變化,容貌看上去比真實年齡還小,而蒲景年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了,此刻抱著她,竟還有種不適應感,仿佛她是妹妹,而蒲景年才是哥哥。

“景年,你……沒事吧?”

“姐姐,我沒事,我遇到了瘟神和雨神,還有金龍,用追尋術找到了你。姐姐,我好想你……”

“好了,好了,沒事了。”蒲和衣摟著他,一手撫在他頭上,忽而像是想到了什麼,手轉而放到了他背上的那柄劍上,柔聲細哄,抬頭時臉上露出一絲淒迷而又知足的微笑。

蒲景年悶聲道:“我們怕是去不了外祖母家了。”

“沒關係,我和景年在一起,就很開心。”

“和衣姑娘,我們又見麵了。”龍潤在適時微笑著說道。

瘟神也看了過來。

蒲和衣對他們一頷首,淺淺一笑。

金龍呲溜一下躥到了前麵,對著蒲和衣就是一頓告狀:“嗚嗚嗚,和衣姑娘,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仙君他瘋了,連我的話也不聽。”它絮絮叨叨地講了遆重合帶他出仙界的經過,本來二人聊得好好的,要去開創一個新的天地,結果遆重合不知怎的頭痛欲裂,然後兩隻眼睛像是掉進血缸裏似的,狀態變得不正常起來,換上黑衣服,滿身煞氣,殺人如麻,每到一個地點就是腥風血雨,業障滿城,甚至還把金龍當洗腳丫鬟一樣差遣。金龍見情況不對,急忙勸說遆重合,哪知遆重合竟像是變了個人一樣,不是冷笑就是冷著臉,原本常見的溫煦表情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臉上。

感受到遆重合的變化,金龍待不住,急忙離開了他。後來聽說,遆重合新招了幾個魔頭,然而那幾個魔頭不知怎的觸怒了遆重合,居然在一夕之間被掐成碎片。聽到消息的金龍四隻腳直發軟,不知該慶幸自己跑得快,還是該同情那些不幸的魔頭。

蒲和衣聽到這,眉心蹙了起來,而蒲景年也放開了手,問金龍:“重合成魔已經多久了?”

“沒多久,昨天成的魔,當日就成殺人魔,怎麼也勸不住。晚上還神經兮兮,沒把我嚇死……”金龍苦澀道。

“什麼?才兩天工夫就變成這樣?”蒲景年大吃一驚。他當初受嗔劍所控,也差不多是三日的光景,身體就漸漸不由自己做主了。怎麼遆重合在這麼短的工夫就……

“心中有魔,所見皆魔;心中有佛,所見皆佛。魔由心造,妖自人興。這次重合,受了太大的委屈……”蒲和衣垂下眼睫。

瘟神也在此刻皺起眉,照預言所說,遆重合應該是六界大劫無疑,而蒲和衣才是真正的救星,可是真的要讓蒲和衣殺死遆重合嗎?他們之間不論失去哪一個,她的心都是難過的。

“凡事都有定數,一切尚未可知。”龍潤道。

恰在此時,地麵一陣震動,隆隆悶雷似的噪音自地底發出,好像有什麼封存已久的東西要從底下噴薄爆發出來,一時間,地動山搖,金龍沒弄清怎麼回事,就被蒲景年揪住尾巴一拉,原先晃悠的地方下麵裂開一條大縫,噴出燙煞人的白氣。金龍“哇”的大叫,尾尖一拍蒲景年的手背,整個兒縮成一團。

緊跟著,一個熟悉而又詭異詭異的笑聲壓過了大片爆炸聲,仿佛有人在高處縱聲大笑,蓋住了地動山搖的驚天巨響。而蒲和衣她也被這巨響震得耳膜刺痛。

頭頂的天空變得陰暗,灰蒙蒙,滾滾墨雲遮於蒼穹,恍若把地獄搬到了上方,黑暗籠罩中,不見天日,魔氣逆流,肅殺之氣充斥四野。暮靄之中,有一個黑發黑衣男子,浮在高空,手握長劍,一雙被侵染成猩紅色的赤瞳在黑暗中亮得下人,冷冷俯視這一切,嘴角帶著絲不屑,身上散出燦燦的黑紫色光芒,大有睥睨天下之威勢,煞氣逼人。

“是重合。”蒲景年道。

“嗚嗚嗚,仙君已經大變樣了。”金龍兩隻爪子捂著臉。

蒲景年見蒲和衣手中的錫杖換成了降魔杵,瞳仁一縮,扣住蒲和衣的另一隻手,說:“姐姐,我和你一起去。”

“到源的狀態不太對,他和之前變得不太一樣了,要不我們一起過去吧?”龍潤問道。

蒲和衣輕輕拂開蒲景年的手,對眾人道:“謝謝你們,可是如果是重合,我想一個人去。”麵對蒲景年欲言又止的表情,蒲和衣又是微笑:“景年,你不用太擔心我,我不會有事的。”

“那你要小心啊。”瘟神道。

蒲和衣一頷首,禦著靈力,身子飛臨到半空,來到了遆重合的對麵,約莫一丈距離。

罡風吹拂臉龐,冷冽如刀,刮得肌膚火辣辣的生疼,蒲和衣凝視著眼前的男子,眼裏似悲似喜,隱含著眼淚。

“重合,”她道,“我們又見麵了,可是……這一次,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你。”

遆重合冷峭的臉上有了些微動容,一雙如黑曜石般的雙眸隱藏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暗光,他的手中劍光依舊煞氣逼人,可是早沒了殺氣,開口的聲音比之前更成熟低沉:“你也是要來阻止我的嗎?如果是你的話,我……會下手重點。”

蒲和衣苦苦一笑:“你從未想過我們會站在對立麵。”

“是啊,我也從不想站在你的對一麵,畢竟你和他們不一樣。隻可惜,我們怕是再也回不到一致對外的時候了。”

蒲和衣垂下眼:“……你的事我都聽說了,換成我,也難以接受,可是你真的要毀了這裏嗎?”

“不然呢,我在仙界受了多年委屈,這個世界讓我感到肮髒,我想推翻原有的一切,重新建立一個新的世界。我原以為自己死定了,卻在無意中醒悟成魔,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這大概就是舍利子本身的威力吧!你可知,我離開誅仙刑地後去了哪裏?我去的唯一一個地方就是二百五十年前葬在山上的我母親的衣冠塚!當年,我央求了一隻仙鶴,好說歹說,甚至跪下來懇求,它才叼著我母親的遺物飛到人間,找了一個地方將其埋起來。為了不被發現,那兒布置得普普通通,連個刻名字的墓碑也沒有。我是知道那地方的,靠法術找到了那裏。可笑二百五十年過去了,我沒有一次去看望過它,那裏的草都長得比人好高。偏偏後來還要修建什麼小道,把墳的半邊弄成什麼樣子!早知道是這樣,我那些年就該好好待她,小時候不懂事,也不理解她的做法,還會因為一點麵子問題和她發生爭吵,可現在回想起來,還是遺憾當時的年少無知。和衣,你見過我一日看盡長安花時的得意,但沒見過我跌落塵埃時的狼狽,我這顆心早就千瘡百孔,憔悴不堪了,緣聚緣散,分分合合,我早已困倦。你也知道,佛教講究出世,提倡個人修行和普度眾生之道,而道家是忘世,可是你看看這些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偽君子,他們哪一個有忘世的樣子?此身忘世渾容易,使世相忘卻自難。萬物皆可修道成仙,虧得他們修的是羽化登仙之道,怎麼成了仙,俗氣又回來了?既然已經是仙,為何還有凡人的私心?為何還要針對我和母親?”

蒲和衣道:“這裏是肮髒,可是也幹淨;是黑暗,可是也光明。我知道你不滿此刻的現實,可是這世上從沒有十全十美的,有得便有失,有失便有得。這二百五十年的一切,還不能化解你心頭的餘恨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重合,不要讓內心的黑暗與仇恨,泯滅了你原來的初心。”

“哈!原來的我?”他的語氣中除了焚心刻骨的恨意,還帶有輕蔑,“二百五十年,不過是一個諷刺,虛情假意的對待,對我來說不如沒有!天真時候的我曾以為這世界非黑即白,如八卦一樣清晰可見,可是八卦尚且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但這世間黑白之分有時模糊,難以辨別,並沒有完全的劃分,正未必是正,邪未必是邪。到如今,你覺得我是邪,還是正呢?我不管這些道理,隻想將這些年受的委屈都討回來,為我母親報仇!讓這些仙神都嚐到應有的報應!”

“如果,非要這樣的話,我隻能阻止你了。”蒲和衣輕輕道。

“那便最好,”他麵色沉沉,深眸中戾氣翻湧,笑聲詭異,目光挪向蒲和衣手裏的降魔杵,“從你站在我的對立麵起,世人便會知曉你為美,我為醜;你為善,我為惡;你為白,我為黑。

“我現在就給你個機會。你若是能殺得了我,那後人必然都讚歎你一句除魔有功,你將受到萬世追捧,而我不過是個肮髒的墊腳石,曾經的風光霽月不過是過眼雲煙,注定要被人踩。沒有人會記得什麼到源仙君了,頂多模糊印象中有個十惡不赦的魔骨舍利,曾囂張瘋狂地要摧毀一切。這正是預言裏說的,曾經我還多自鳴得意,以為自己就是拯救蒼生的佛心舍利,如今才發現,這一切都不過是個笑話!哈哈哈!”他笑夠了,臉色一沉,“可是預言,有一點我是不信的。”

“你不信,我也不信。”

遆重合道:“我是真的不信,《真氣還元銘》中有一句:‘死生在手,變化由心,地不能埋,天不能煞。此之為我命在我也,不在於天’。本來未來就是我自己說了算,為何還要聽預言所說?我在仇恨中出生,在虛假中成長,醒悟過來的那一刻,看到滿滿的欺騙與作弄,除了報仇,我還能如何?”他不能辜負二百十年前那個在逆境中嚐盡苦辛的自己,也不能白白犧牲真心疼愛他的雲舒上仙。

“我要將一切都討回來!”遆重合神色微冷,他的眉眼線條本是十分溫柔,可此刻變得淩厲,周身凝聚著冷冽的陰鬱氣息,身後風雷滾滾,風馳電掣,而他站在那裏,衣角動都沒動一下,黑霧浮動中,以劍指地。

他深知自己是舍利轉世,知道自己隻有一世的生命。,那就好好珍惜這一次。至少,這個世界,他曾來過,他享用過,深愛過,奮鬥過,既然改變不了悲慘的開始,那不如讓自己選擇結局!

蒲和衣深吸口氣,提腕握緊了降魔杵:“如此,我隻好和你開戰了。”她的手指在顫抖。

世人隻曉妖僧檀玖惡貫滿盈,挖心嗜血,卻不知他為一人走火入魔,餘生隻為複活一個不可能存在的人,貪念至死。

世人隻當瘟婆螭黎害人無數,陰險毒辣,卻不知她是被人陷害,自小被嫌棄,寂寞孤獨,流離失所,被所愛之人傷心,卻依舊執著,苦苦暗戀那心愛之人,甚至為他犧牲性命。

世人隻道魔君扶幽無惡不作,窮凶極惡,卻不知他也曾耗費三百年時間尋找一人,後將全部心力放在一個女孩身上,視她如己出,直到生命臨終,也要用最後一絲力氣將己身修為都渡到她的身上。

有些事,所聽到的,未必是真的,別人所說的,未必是真的。不是局中人,哪裏清楚其中真正的瓜葛?

而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從一個戲外人,變成戲中人了。

“請。”遆重合微笑。

兩人仿佛心有靈犀,前一刻還在笑臉相迎,然而下一瞬就紛紛沉了臉。遆重合長劍揮劃,勾出驚濤駭浪,而蒲和衣口念《聖迦柅忿怒怒金剛童子菩薩經》,降魔杵亮出萬丈光芒。

二人打了三百回合,仍不分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