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眼的淚光之中,司馬攸恍惚看見了爹爹司馬昭的臉。那張臉隱藏在花木的陰影中,冷酷決絕,毫無憐憫地看著荷花池中發生的一切。就在那一刻,司馬攸恍然明白了司馬昭的用意,隻覺得一陣陣寒意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頃刻間就淹沒了他的頭頂。
此時此刻,潘嶽也聽見了司馬攸的呼喚,但那聲音太遙遠太不真實,仿佛隻是他腦海中浮現的幻覺。他努力想張開嘴呼救,一開口大股的水流卻湧了進來,直嗆入肺腑之中,引發燒灼一般無法忍受的疼痛。他本能地伸出手求助,可無論手指怎麼摸索,抓住的永遠都是冰冷的池水。
最後一次掙紮著探出頭的時候,潘嶽感覺自己迎上了一道目光。那目光如同閃電一樣犀利,頃刻間穿透水麵刺入他的體內,讓他情不自禁地瑟縮顫抖——那是曾經率領千軍縱橫馳騁的上位者的目光,絕非一個八歲的小小孩童所能承受。在那鷹隼一般的目光下,他隻是一隻小小的雛鳥,失卻了所有的庇護,隻能眼睜睜地接受自己殘酷的命運。
那是高都侯司馬昭的目光。
原來這一切,都是司馬昭的安排。潘嶽恍惚明白了一切:讓自己進大將軍府擔任伴讀原本就是司馬昭的圈套,就算自己沒有被害死在浴桶中,也會溺斃在這方荷花池裏。無論采用什麼方法,司馬昭的計劃中一開始就沒有自己的生路。
“以後進了洛陽,你們都給我小心些。那裏滿是高官貴胄,一旦出事,就是爹爹我也護不了你們。”父親潘芘在進洛陽之時的告誡又在腦海中響起,讓潘嶽越發感到冰冷和絕望。一個小小的伴讀在大將軍府中意外死亡,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潘家門第不高,更是不敢多問一句。在達官貴人的性命都常常朝不保夕的亂世,一個八歲孩童的死,根本就無足輕重。
如今他終於知道,在這個等級森嚴的世上,就是父母也無法依靠。可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竟引來司馬昭如此深重的殺意呢?唯一的解釋,就是邙山那一夜……
潘嶽想不下去了。掙紮中他的發髻散開,頭發像水草一般在水中散逸,遮住了頭頂的天光,也遮蔽了他的一切感覺。他漸漸放棄了掙紮,安靜地躺在一人多高的水池深處。水仍然不斷地從他的口鼻中湧入體內,但他已經不會再感到難受。溺水太久的人,除卻剛開始的驚慌,後麵會變得越來越平靜:身體仿佛化成一片落葉,隨著水流緩緩飄蕩,而意識也會變成一塊糖果,在平靜的甜蜜中漸漸消融……
就在潘嶽準備沉入那片無知無覺的黑暗時,身邊的水波突然一震,一雙手臂緊緊箍住了他的身子,仿佛生根一樣牢不可破,與此同時,一個稚嫩朦朧的聲音也鑽進了他最後殘存的意識:“檀奴,他們不救你,我救你!”
是司馬攸。可是他人小力弱,又怎麼救得了自己呢?潘嶽的腦中恍恍惚惚閃過這個念頭,本能地反手緊緊抱住了對方。
他抱著的身體幼小荏弱,卻帶著讓人心安的綿實和溫暖,就像他們被管輅的弟子關在簡陋的土洞裏,兩個人挨著取暖時一樣。黑暗冰冷的世界裏,連平素最信賴的父母家人都已消失不見,唯一可以依靠的,隻剩下懷抱中那個微溫的身體,提醒著他還不曾被整個世界拋棄。
原來在這世上,還是有人不顧尊卑不顧生死來救自己的……潘嶽冰冷的身體中仿佛湧入了一股暖流,讓他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勾出了一個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