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符,我是檀奴,我來看你了。”潘嶽在司馬攸耳邊輕聲喚著,抓住他垂落在身邊的左手放在胸前。那隻手腕細弱得如同稚嫩的樹枝,上麵卻突兀地橫亙著一道疤痕,正是在邙山被管輅的弟子放血時割出來的。此刻司馬攸的整隻手冷得像冬日的寒鐵,唯有那道醜陋的疤痕滾燙無比,讓潘嶽的心難過得都要化了。
“檀奴……”仿佛聽見了潘嶽的聲音,深陷在大床上的小男孩睫毛顫動了幾下,口中低低地回應。就在一旁守候的太醫驚喜地宣布二公子脫離凶險之際,昏迷中的司馬攸突然張開眼睛,發出了一聲低弱卻清晰的呼喊:“救救檀奴……該死的人……是我……”
這句囈語的前半句司馬攸昏迷中說過好幾次,眾人並不以為意,然而下半句一出口,整個房間內的人都瞬間呆了一呆,顯出一種突兀的寂靜來。潘嶽生怕司馬攸半昏半醒之際還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慌忙一把將他抱在懷中,貼著他的耳朵安慰道:“桃符,我沒事,你先別說話……”
“都退下。”一個威嚴的聲音忽然在室內響起,令在場的所有太醫、侍從和奴婢刹那間都無聲地離去,甚至連司馬攸的嗣母羊徽瑜和生母王元姬也對視一眼,暫且避開。潘嶽驚愕地轉頭,發現高都侯司馬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門口。
“爹爹……”剛剛醒過來的司馬攸也看到了司馬昭。他費力地從潘嶽的肩頭望向自己的親生父親,斷斷續續地道:“我將來……會亡國亂天下,還是死了最好……爹爹不用殺人為我遮掩……若是檀奴死了,我更……更活不了……”
“別說傻話。”司馬昭大步走過來,將潘嶽撥到一邊,重新讓司馬攸在枕上躺好。“管輅那個妖人的鬼話,爹爹不會信,你也不要信。”說著,他將被角在司馬攸肩頭掖好,輕輕摸了摸他病弱蒼白的小臉,“檀奴沒事的,你再睡會兒吧。”
得了司馬昭的承諾,司馬攸心下一鬆,再度虛弱地閉上了眼睛。司馬昭叫來太醫,見屋內伺候的眾人陸續回來,便對依舊跪在床邊的潘嶽道:“你出來。”
潘嶽跟著司馬昭走出房間,來到院後一個僻靜的角落中。他忐忑偷窺了一眼司馬昭的神情,見他的眼光依舊鋒銳冷酷,頓時垂下頭不敢直視。此刻潘嶽已經明白,如果不是顧念著司馬攸垂危的病況,無論五天前還是現在,高都侯司馬昭都不會讓自己活著離開大將軍府。
司馬昭並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盯著麵前羔羊般柔弱的小男孩。他一向心冷如鐵,為了自己和兒子的利益寧可殺錯也絕不放過,可當他命宦官董猛毫無痕跡地將潘嶽溺死時,他最寄予厚望的兒子卻不顧生死跳下寒塘,即使被仆從救上岸時已經喪失了神誌,也依然緊緊抱著潘嶽不肯放手。這兩個孩子的命運,就仿佛兩株緊緊交織在一起的藤蔓,若是強行分開,隻怕對雙方都有損傷。
“侯爺……”見司馬昭遲遲不開口,潘嶽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間,鼓起勇氣道,“管輅的妖言,我一個字也不信的。”
“你不信,我也不信,但是隻怕有人會信。”司馬昭冷冷地回答。司馬攸是大將軍司馬師的嗣子,以後必定要接替司馬師的位子,成為整個司馬家,整個魏國,甚至整個天下的主宰,司馬昭決不允許任何可能的謠言影響司馬攸的前途。但凡擋在他父子前方的人,哪怕隻是無辜路過,他也一個都不會放過。
“侯爺不必為難,二公子對我恩深義重,我絕不可能將管輅的妖言外傳。潘嶽今後,必定忠心守護二公子的安危,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他!”潘嶽說到這裏,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誠意,想了想隻能將手指橫在唇邊道,“侯爺若是不信,潘嶽可以齧指盟誓!”
“盟誓就不必了。”司馬昭一代梟雄,自然不屑於小孩子的誓言。實際上,能讓這位鐵石心腸的侯爺改變主意的,乃是兩個孩子在生死之際緊緊相擁的情意。讓素有“神童”之譽的潘嶽日後忠心輔佐司馬攸,其實比殺了他更對自己父子有利。至於潘芘,有了這次潘嶽的教訓,應該已經知道如何管住自己的嘴。
“記住,桃符雖然把你看作朋友,你心裏卻不可忘了君臣之份。”臨到最後,司馬昭補充了一句,“若是再讓他為你涉險,我絕不饒你!”
“是。”潘嶽垂頭應了,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其實朋友之情,會比君臣之份更持久堅定吧。”
對於潘嶽的誓言,司馬昭並沒有太在意,畢竟管輅那“殞身、滅家、亡國、亂天下”的預言太過駭人聽聞,未來世情轉換,人事更迭,人心更是難以預料。然而司馬昭卻沒有想到,這個誓言果真伴隨了潘嶽和司馬攸的一生,哪怕風雨摧折,遍體鱗傷,始終生死與共,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