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泄密(1 / 3)

第十章 泄密

逝日長兮生年淺,憂患眾兮歡樂鮮。

——潘嶽

深夜,一道閃電從洛陽城上空劈過,接著就是幾聲轟隆巨響,仿佛天神借著烏雲的遮掩,向著人間咆哮出他的憤怒。

與此同時,洛陽最炙手可熱的魯國公府後宅內,也響起了一聲尖利的驚叫,隨後便是崩潰一般的號哭。

“夫人又做噩夢了,趕緊去請國公!”驚慌的奴婢們奔出富麗堂皇的臥房,冒著劈裏啪啦砸下的雨點向著院外跑去。

沒過多久,魯國公賈謐踩踏著雨水趕了過來。他隻在寢衣外匆匆披了一件大氅,而身邊舉著紙傘的侍從,則必須小跑著才能跟上他迅疾的腳步。

“娘!”才剛走到門口,賈謐就一把扯下沾滿雨水的大氅,快步走了進去。借著奴婢們點起的燭火,他看見自己的母親賈午正蜷縮在雕花大床的一角,一邊顫抖,一邊流淚。

揮手斥退了屋內的奴婢,賈謐坐到床邊,伸手攬住了賈午的肩頭:“娘是又夢見爹爹了麼?”

賈午點了點頭,用白絲手絹抹去眼淚,哽咽著說:“嗯,剛才你爹爹過來說,我們早前奉獻的那些祭品都沒用,他在九泉之下,還是會被……被欺負。”

賈謐頓了頓,心中有些失望。他一直想知道母親口口聲聲說死去的父親韓壽會被誰欺負,可是問過幾次賈午都不肯告知他真相。賈謐並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到父母曾經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所以父親死後才怕在黃泉之下被受害人報複。可是能讓他一輩子強勢的母親賈午如此害怕的死者,究竟會是誰呢?

賈謐還年輕,並不信什麼陰間黃泉的報應,不過看著母親如此驚懼的模樣,他作為兒子也隻能柔聲安慰:“看來是以前那幾個術士無能。要不兒子明天再去尋幾個有本事的術士來,多多置備祭品為父親消災祈福。”

賈午點了點頭,對付黃泉之下的法子,似乎也隻有這麼一個。“對了,你說起術士,我聽說如今五鬥米道風行天下,洛陽的達官貴人有不少拜入門下,甚至連太子順利生下皇長孫,也是仰仗東宮裏天師的功勞。”賈午忽然想起什麼,“要不你去找個五鬥米道的天師來看看?”

“好,兒子明日一早便去請。”賈謐寬慰地朝母親點頭,“母親好生安歇,保重身體。”

“嗯,你馬上就要娶親了,這件事我這做娘的一定要為你辦好。”賈午看著兒子清俊的臉,想起死去的丈夫韓壽,悲傷一笑,“看著你成家立業,你父親也會欣慰的。”

第二天,賈謐果然派人為賈午尋來了一位五鬥米道天師。這位天師據說道行高深,見多識廣,對於招魂通靈、禳災祈福更是拿手好戲。

“在下五鬥米道天師張林,見過夫人。”那張林被帶入魯國公府後禮數周全,舉止自若,一看就是在各官宦人家混熟了的。

賈午這些年來雖然心性高傲,但為了亡夫還是放下身段,對這位天師張林甚是客氣。聽她說明了設祭的目的,張林胸有成竹地道:“此事不難。隻需準備好三牲貢品,再書寫一張求情祈福的祭文,在靈前燒化,就可以平複怨靈,不再作祟。”

“祭文能否由我自己書寫?”賈午到底忌憚害死司馬攸的事情泄露出去,哪怕心疼亡夫韓壽,也不敢假他人之手。

張林油滑,怎會看不出賈午有難言之隱,當即笑道:“自然可以。夫人不僅可以親自書寫祭文,還可以親自焚燒。”說完,他拍了拍手,身後的小童便奉上了一卷專用於書寫禱神文的青紙。

賈午放下心來,果真命張林準備祭祀儀式,自己則親自給司馬攸的在天之靈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祭文,訴說當年謀害他是萬不得已,求他高抬貴手放過韓壽,如果司馬攸實在怨氣難平,就請指點需要什麼祭品,就算是天上的鳳凰水中的蛟龍,自己也會為他辦到。

待到賈午的祭文寫好,張林也換上了絳紅色的法袍,披發仗劍,在庭院內布置出了一個祭壇。為了保密,賈午特地將書寫著司馬攸名字的牌位用黑布遮蓋,這才親手將它放置在了供桌正中。

張林掐算好時辰,踏罡步鬥舞了一通桃木劍,口中念了一段別人聽不懂的咒文,這才示意賈午上前。賈午在司馬攸的靈前拜了幾拜,又虔心祝禱了半晌,這才將那篇祭文在火盆裏焚燒了。

“夫人累了,請自去休息,貧道接下來還要行使秘法,不能為外人窺見。”待祭文全部焚化,張林禮貌地下了逐客令。

賈午點了點頭,抱起那塊被黑布遮蔽的牌位,帶著下人離開了院子。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張林四處逡巡了一下,終於蹲在熄滅的火盆前,用一根火簽輕輕撥動著紙灰。

尋常紙張焚化之後雖然也會殘留墨跡,但紙灰薄脆,隻能看到最外沿的幾個字。可張林提供給賈午的這卷青紙乃是特製,哪怕焚燒之後也極具韌性,用火簽一撥就可以片片剝離,將主人家不欲為外人道的陰私看得清清楚楚。

正是因為如此,張林的手中,積累了不少洛陽達官貴人的秘密。

這一次為魯國公賈謐的母親、皇後的妹妹賈午舉行秘密祭祀,張林早已揣滿了好奇。現在他終於可以偷窺賈午的秘密,眼光隨著那片片剝落的紙灰閱讀著上麵的墨字,雖然不夠連貫,卻也可以猜到了大概。待到看清了祭文上的內容,張林的心不禁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自己看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

用火簽將那些紙灰攪成一堆碎屑,張林草草結束了祭祀,收了賈午派人送來的報酬,徑直離開了魯國公府。

支走身邊的小童,張林鑽進一間洛陽街頭常見的小酒館,熟門熟路地走進了樓上的隔間。他要了幾盤小菜和兩壺酒,還沒喝上幾口,隔間的門便被人推了開來。

“有什麼急事快點說,太子還等著我一會兒給他占卜吉時呢。”孫秀邁步走了進來,端起一杯酒猛灌了下去,看得出是趕路匆匆,渴得很了。

張林是孫秀在琅琊時的老部下,雖然如今也榮升到天師的位置,但對孫秀仍然以下屬之禮相待。他站起身將虛掩的房門關嚴,這才附耳對孫秀道:“方才屬下去了魯國公府,發現……”

“什麼?”孫秀原本還要灌下第二杯酒,聽了張林的話頓時把酒水嗆了出來,“此事當真?”

“屬下將那祭文看得仔仔細細,絕對無誤!”張林拍著胸脯保證。

“天助我也!”孫秀沉吟了一會,驀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來,“我們的機會來了!”

“天師有何高見?”張林雖然也覺得這個秘密關係重大,卻不知該如何利用。

“你現在就去聯絡趙王,讓他安排你麵見齊王母子,將賈午害死齊獻王司馬攸的事情告訴他們。”

“還是趙王?”張林有些迷惑,“聽說現在太子對天師十分信任,這樣一個絕佳的對付皇後的機會,為何不獻給太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看不上趙王沒本事,又怨恨他關鍵時刻把我掃地出門。”麵對自己多年的心腹,孫秀並沒有隱瞞,“剛進東宮的時候,我也曾經考慮過要不要改換門牆。然而經過我這些日子的觀察,太子這個人自負聰明,剛愎自用,若是成功就歸功於自己,若是失敗就推諉於他人,為他賣命,將來未必有好結果。反倒是趙王雖然不聰明,對我卻十分依賴,隻有助他上位,我們才能真正掌握權力。”

“天師說得對,我這就去稟告趙王。”張林點頭,“那等我見了齊王母子,又該如何說呢?畢竟那紙灰已經被賈午處理掉,不會再有什麼證據了。”

“照實說就可以,不必添油加醋。就算沒有證據,你的話也足夠齊王母子相信了。”孫秀想了想,又補充道,“對了,你可以從旁提醒他們一下,這件事太過重大,最好找可信任的人參詳參詳。”

“是。屬下這就去趙王府。”張林說著,向孫秀拱手告別,“天師也快回東宮去吧。”

孫秀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得意而陰鷙的微笑。齊王母子一旦得知殺父殺夫的真凶,必定會請潘嶽幫忙。而潘嶽夾在齊王府和賈氏之間,一招不慎,便是殺身之禍。

“是背叛舊主還是背叛新主,潘嶽,檀郎,這次你都逃不掉身敗名裂的下場了!”孫秀將手放在胸前,就算隔著衣料,他也能感到那三道陳舊的鞭傷在突突跳動,仿佛無聲而狂喜的嚎叫。

自從齊王司馬冏從潘家被宗師府抓走之後,潘嶽就一直為他懸心不已。聽說司馬冏在宗師府受刑慘烈,潘嶽憂心地上門探望,卻在齊王府大門口吃了閉門羹。他知道這番賈荃和司馬冏對自己滿懷怨恨,卻苦於無法解釋,卻沒想到自己還會收到來自齊王府的邀請。

一收到邀請,潘嶽立刻換上衣服出門。畢竟莽撞也好,狠辣也罷,司馬冏都是司馬攸的嫡子,潘嶽不可能真正對他坐視不理。

乘坐齊王府的馬車到達之後,不待通稟,便有人將潘嶽向王府內引去。自從武帝司馬炎將原來的齊王府賜給秦王司馬柬後,賈荃與司馬冏就搬到了如今的齊王府,無論氣派與裝飾都與以前的齊王府不可同日而語。秦王司馬柬死後,賈荃曾經慫恿司馬冏上書要求搬回舊宅,但賈南風不知為何遲遲不曾答應,因為這件事,賈荃與賈南風之間又增加了一道裂痕。

齊王府既然不大,潘嶽往裏走了沒多久就到達了內宅花園。與他印象中的花園不同,這片花園雖然是“園”,卻根本無“花”,甚至連樹木都被砍得幹幹淨淨。寬敞的院子內灑遍黃土,兩側分別支起箭靶和兵器架,儼然被改建成了一個練武場。

而齊王司馬冏,則身穿勁裝,對著一個真人大小的木人練著劍術,口中還不斷念念有詞。

眼看司馬冏劈刺正酣,潘嶽第一個反應是司馬冏的刑傷已經痊愈了,一路上緊繃的心弦徹底放鬆下來。他不願打擾司馬冏練劍,便靜靜站在一旁,觀察著少年矯健的英姿,用心分辨他口中呼喝的句子。

司馬冏口中所念的,似乎是詩,又似乎是賦,四字一句,抑揚頓挫。他每念出一句,手上就對著木人使出一劍,或劈或砍,或削或刺,直將那個木人砍得木屑紛飛,眼看頭顱都要從肩膀上掉落下來了。

司馬冏不知先前已練了多久,早已汗流浹背,聲音也氣喘籲籲。因此潘嶽聽了一會兒,才從他粗重的喘息聲中分辨出所念的詞句:“……猾哉部司,其心反側,斫善害能,醜正惡直。牧人逶迤,自公退食,聞穢鷹揚,曾不戢翼,忘爾大勞,猜爾小利,茍莫開懷,於何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