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竟是潘嶽為含冤而死的馬敦新寫的《馬汧督誄》!
潘嶽震驚之際,司馬冏已吟誦到了最後幾句:“死而有靈,庶慰冤魂,嗚呼哀哉!”說到最後一句“嗚呼哀哉”,他的手上猛地用力,一劍斜劈而下,竟是將那木人從肩至腰劈成了兩半!
“山奴!”覺察到司馬冏的滔天恨意,潘嶽忍不住驚呼了一聲。他不相信司馬冏對馬敦會有如此深厚的感情,所以他必定是借著這篇《馬汧督誄》來發泄心中的怨恨,那被他一劍劈開的木人,又代表的是誰?
司馬冏雙手持劍,維持著最後一劈的姿勢,沉聲道:“檀奴叔叔這些年變了很多,唯有從你所寫的哀誄文中,我還可以看到你當年恩怨分明,重情重義的影子。我今天讀這篇《馬汧督誄》,隻覺得詞旨沉鬱,聲情激越,烈士怨情撲麵而來,哪怕史記離騷也不過如此。怪不得朝廷讀過之後,不僅公開下旨為馬敦昭雪冤情,還命人在汧城和雍州都為他設立祠堂,供奉三牲,馬敦這一生,也不算苟活了。”
“理應如此,齊王殿下過譽了。”潘嶽覺得司馬冏的行事口氣都有些古怪,卻不明原因,隻能謹慎地回答。
司馬冏輕笑一聲,過了半晌才緩緩收了劍招,慢慢回過身來。他看了看潘嶽,接過身邊侍從遞上來的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這才啞著聲音道:“請檀奴叔叔先在廳中等候,我換了衣服就來。”
“好。”潘嶽覺得司馬冏似乎有哪裏不太一樣,卻又說不上來,隻好跟著仆人前往待客的小廳。直到在廳內坐好,他的腦中依然晃動著司馬冏那雙被仇恨燒紅的眼睛。
坐了一陣,門外果然響起了腳步聲。潘嶽站起身來,看見率先進門的乃是齊王太妃賈荃,而司馬冏則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賈荃和司馬冏都穿著一身白色的素服,乍看上去仿佛在為某人服喪,而他們母子眼中一模一樣的神情讓潘嶽驟然一驚,湧上了不祥的預感。
“得知潘郎君剛升任了給事黃門侍郎,在此先恭喜了。”賈荃嘴角勾起,眼中卻依然一片冰冷,“山奴,記得以後要改口稱‘潘侍郎’了。”
“臣下不敢。”盡管早已熟悉了賈荃特有的譏誚口吻,潘嶽仍是不願接觸她的目光,隻對著母子二人拱手遜謝。最近賈南風確實將他升任為給事黃門侍郎,品秩相較以前的著作郎雖然提升不大,但給事黃門侍郎每日在宮中隨侍顧問,不僅可以常常接觸帝後,還可以參與朝廷密謀,實在是一個親近而又機密的職位。當今朝廷上首屈一指的司空張華,也正是從著作郎升為黃門侍郎,步步高升,位極人臣。
這個職位,是皇後賈南風特意為潘嶽挑選的。明眼人不說,潘嶽自己也明白,所以賈荃短短幾句話,才那麼切中要害。
“既然潘侍郎現在官高事冗,我們就不耽擱時間了,直說了吧。”賈荃說完,徑直走到上位坐下,示意兒子司馬冏開口。
屋內早已擯退了一切從人,因此司馬冏也不猶疑,直截了當地對潘嶽道:“我們知道了謀害我父親的真凶。”
此言一出,無異於石破天驚。潘嶽呆了一會兒,終於理清自己紛亂的神誌,顫抖著聲音問:“凶手是誰?”
“下手之人是韓夫人賈午,而幕後主使之人,不用說自然是當今皇後了!”司馬冏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潘嶽的臉,敏銳地發現他雖然震驚,卻並不如自己原先預料的那樣劇烈,更沒有因為投身賈家而顯出後悔愧疚,不禁詫異道,“難道檀奴叔叔早就知道了?”
“什麼,你早就知道了?”見潘嶽並未否認,原本一直努力克製自己的賈荃忍不住撲到了他麵前,一把抓住了潘嶽的衣領,“你既然早就知道是賈南風和賈午害死桃符,你為什麼不說?”
“不僅不說,還投靠了賈謐,成了皇後眼前的紅人。”司馬冏也難以置信地紅了眼眶,聲音嘶啞地追問,“這究竟是為什麼?”
見潘嶽臉色慘白,卻依然緊抿著嘴唇不開口,司馬冏又急又氣,顫聲道:“今天我一直在讀你所寫的《馬汧督誄》,你對馬敦蒙冤而死尚且如此激憤,為何對我父親的死如此淡漠?究竟是我父親與你的交情比不上區區一個馬敦,還是賈家賞了你一個黃門侍郎的頭銜,就足以買去了你的良心和節操?你大半輩子的清名,就隻值區區一個黃門侍郎嗎?”
“那你們想要如何?”潘嶽推開了賈荃的手,理了理淩亂的領口。雖然方才一直沉默,但此刻甫然開口,卻覺得嗓子撕裂一般地痛,仿佛竭力嘶喊了很久很久。
“子夏曾經問過孔子:‘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孔子回答:‘寢苫枕幹,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鬥。’”司馬冏慘笑道,“孔子尚且說,遇到殺父母的仇人哪怕在街市上也應該與他拚命,檀奴叔叔你這個以儒學自居的大才子居然問我想要做什麼?”
“我想要做的事,自然是複仇!”司馬冏紅著眼睛,狠狠磨著雪白的牙齒,看上去就像是一頭失怙的孤狼。
“如何複仇?”潘嶽又問。
司馬冏一滯。下一刻,賈荃已經代替他將大逆不道的話說了出來:“自然是要借此機會,廢黜賈南風,向天下公布她們兩姐妹謀害齊獻王之罪!”
“你們說賈皇後姐妹謀害桃符,可掌握了真憑實據?”潘嶽忽然問。
這個問題讓賈荃一僵,隨即回答:“有人證。”
“難道太妃認為,區區一個人證,就可以指控當今皇後嗎?”潘嶽冷笑道,“如此說來,皇後當年詔命楚王殺死汝南王和衛瓘,事後又翻臉不認人殺死了楚王,豈不更是證據確鑿?我記得當初在刑場上楚王就出示了聖旨,可撕毀那聖旨的,正是齊王殿下吧。當初皇後將正牌皇子楚王斬首東市,宗室尚且不敢行動,何況早已死了多年的桃符呢?”
“你閉嘴!”賈荃憤怒地舉起手,想要給潘嶽一耳光,手腕卻被司馬冏死死拽住了。
“母妃息怒!”司馬冏雖然也失望於潘嶽的反應,腦子卻比賈荃清醒了幾分,“檀奴叔叔說得也對,若是我們貿然將此事捅出去,未必能扳倒皇後,反倒會給我們自己帶來災禍。”
“那你就想一個辦法,怎麼扳倒賈南風?”賈荃滿懷期冀地盯著潘嶽,“隻要能殺了她們姐妹為桃符報仇,就是要我的命也在所不惜!”
看著賈荃眼中不加掩飾的瘋狂神色,潘嶽的心不由一沉,幾乎不敢相信她與賈南風賈午還是同出一父的姐妹。雖然知道自己接下去說的話還要觸怒賈荃母子,潘嶽還是把心一橫,緩慢卻清晰地說道:“賈皇後不能倒。”
“什麼?”賈荃一愣,隨即怒道,“你在說什麼?賈南風姐妹於我有奪母之恨,現在又有殺夫之仇,我為什麼不能把她拉下皇後之位,讓她們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
“若是早些年知道殺害桃符的元凶,我們確實可以向賈皇後姐妹報仇。”潘嶽歎息,“可是現在,已經晚了。”
“為什麼晚了?就算她現在權傾朝野,天下兵權都還在司馬家諸侯王手中,要廢黜她的後位易如反掌!”賈荃不服。
“怎麼廢黜,引諸侯之兵來攻打洛陽嗎?”潘嶽不知怎麼的,想起了在那個秘密別院中與賈南風的對話,還有她對自己許諾時堅定而自信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當今天子暗弱,朝廷之所以還能控製全國局勢,全賴皇後坐鎮之功。若是沒有皇後和賈氏,輔臣之位勢必為諸藩王所力爭。他們掌握著天下兵馬,一旦引入洛陽,就是無法遏製的禍端。這樣造成的破壞,勢必比楊駿、汝南王和楚王當年更甚百倍。不是我不想為桃符報仇,實在是投鼠忌器,不敢因私怨而禍亂天下。”
“誰說除了賈南風就沒人能坐鎮朝廷,不是還有太子麼?”賈荃反駁。
“自古以來,隻要天子尚在,太子都在東宮以養德為主。難道太妃還想在廢黜皇後的同時,逼天子退位?”潘嶽冷靜地回答。
賈荃驀然無言。如果說廢黜賈南風她還名正言順,廢黜天子就是十惡不赦的謀逆大罪了。這個罪名,以現在齊王府的實力,根本擔當不起。一個不慎,就會被其他人當作棄子,利用完之後就淪為頂罪的犧牲品。
無論太子司馬遹,還是擁有重兵的淮南王司馬允、成都王司馬穎,都不是善茬。她再報仇心切,也不會把齊王府的滿門性命置於別人的屠刀之下。
司馬冏一直在仔細聽著賈荃和潘嶽的對話,此刻見賈荃詞窮,便重新引出一個話題:“既然引各諸侯援助風險極大,那能否想個辦法,讓太子和皇後相鬥?反正皇後早看太子不順眼,若她有加害太子之意,洛陽的宗室和世家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廢黜她。這樣既能報仇,又將對社稷的侵擾降到最低,隻要賈南風能倒,未必要以我父親的死因作為緣由。”
“山奴說得極是,隻要賈南風對太子動手,賈氏執政的根基就不複存在。”賈荃讚賞地看了司馬冏一眼,心中還有一個想法沒有宣諸於口——一旦賈南風和太子鬥得兩敗俱傷,作為景皇帝嗣孫的司馬冏就有了上位的可能。
“實不相瞞,我投入賈謐門下,就是為了勸誡賈氏尊重太子,避免宮闈之中再起內亂。”潘嶽到底沒有把他與賈南風的密談說出來,更不可能說出他對賈南風執政理念的認同,“為天下計,我絕不同意賈皇後向太子下手。”
“可如果是太子先向賈南風下手……”賈荃還想說什麼,司馬冏卻使勁扯了扯她的衣袖。他攙扶著因為激動而渾身顫抖的賈荃,向潘嶽淺笑了一下:“道不同不相為謀,就不耽擱檀奴叔叔的時間了。不過檀奴叔叔若是以後改變了主意,我們隨時歡迎你回來。”
“好,今日之事我必定守口如瓶,還望二位也三思而行。如果桃符還在,他也會主張社稷安危為重,個人恩怨為輕。”潘嶽既然無法熄滅賈荃和司馬冏母子的複仇烈火,就隻能搬出司馬攸的主張,讓事態的發展局限於可控範圍內。見司馬冏已經下了明確的逐客令,潘嶽此刻不便在齊王府多呆下去,拱了拱手,匆匆離去。
看著潘嶽的背影,賈荃反握住司馬冏的手臂,幽幽地問:“你覺得,潘嶽以後會不會反過來與我們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