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泄密(3 / 3)

“不知道。”司馬冏的目光也緊盯著潘嶽,語聲中含著濃濃的困惑,“他是真的為國為民,還是貪圖賈氏給的榮華富貴?他的心思,我從來猜不透。”

“不管怎麼說,你剛才提到的讓太子和賈南風兩敗俱傷的計謀,確實值得一試。”賈荃若有所思,“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們如何做那漁翁,可要好好琢磨琢磨。”

“趙王說他在東宮之內設有眼線,深得太子寵信,所以這一次,我們少不得要和趙王聯手了。”司馬冏眼中的迷惑漸漸轉為陰狠,“皇後和太子積怨已久,要挑撥他們互鬥,有的是機會。就算皇後不動手,也可以攛掇太子先動手。到了那個時候,我倒是想看看檀奴叔叔會怎麼做?”

暗流湧動,此刻的東宮之內,太子司馬遹正獨坐在後花園的一處涼亭內,端著酒杯自斟自飲。一壺喝光,他便將空空的純銀鎏金酒壺拋出亭外,發出響亮的哐啷聲,將伺候在亭外的侍從嚇得膽戰心驚。

“酒呢?”一口氣將身邊幾壺酒都喝了個精光,司馬遹伸手摸索不到新的酒壺,便乜斜著醉眼罵道,“狗奴才都死到哪裏去了,還不上酒,看本太子打爛你們的狗頭!”

此言一出,身側果然響起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太子等了一會,沒有等到酒,正要發作,忽然有人在耳邊笑道:“太子殿下,大喜啊!”

“大喜,喜什麼喜?”司馬遹不等那人說完,氣往上湧,忽然雙手一拂,將食案上的杯盤碗盞都掀到了地上。他和賈謐同時向琅琊王氏的王衍家求親,王衍最後卻將貌美的長女王景風許配給了賈謐,將貌陋的二女兒王惠風許配給了太子,這樣厚此薄彼的做法,怎麼不讓心高氣傲的太子司馬遹怒火中燒?可是就算心裏被怒火燒成焦炭又怎樣,他還不是得忍氣吞聲接受這門親事,甚至連喝得半醉的時候,也心中警惕,不能將這不滿的根源宣諸於口。

這樣憋屈的日子,他司馬遹實在是過得生不如死。

“恭喜太子,方才在下剛剛得知了一件極大的秘事,特地趕來告知太子。”那聲音雖然壓得極低,卻壓不住蕩漾的喜氣,讓喝得昏昏沉沉的太子也忍不住轉過臉,恰正看見了改名賈生的天師孫秀的臉。

“說來聽聽。”相對於孫秀的滿臉喜色,太子司馬遹顯得興味寡淡。他現在這太子之位岌岌可危,還有什麼事情能真正讓他欣喜?

孫秀四顧了一下,見侍從們都遠遠地候在涼亭外,便湊到太子耳邊,嘀嘀咕咕地說了一通話。

“什麼?”太子剛開始還漫不經心,後麵眼睛卻睜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醒,竟是連那五分醉意都消失得幹幹淨淨。他一把攥住了孫秀的手腕,顫抖著聲音問:“你說的可當真?”

“若有半字虛言,太子殿下就砍了我的頭去。”孫秀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輕輕抹了一下,低聲道,“據我道中弟子所說,皇後那處秘密所在就在洛陽城外不遠,若是此刻派人前去,必定能找到證據,說不定,還能捉奸在床呢。”

“派人去捉皇後的奸?”太子隻覺腦中經脈突突亂跳,似乎血流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燒得沸騰起來,隨時會爆裂血管噴湧而出。無論怎麼說,當朝皇後賈南風在外私設秘宅,擄掠諸多美男歡好,單這一項就可以將她從九重天上直打入九幽地獄,這樣淫亂的罪名,雖然沒有以前陰謀殺害宗室大臣可怕,在世人眼中卻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一旦坐實,賈皇後和她身後的整個賈家就萬劫不複了!

“東宮現在有上萬兵馬,太子隻需派出百人,就可將那處秘宅拿下。”孫秀自然不會說讓賈南風與外男交合、行求子巫術是自己的主意,隻是不斷催促太子,“事不宜遲,若是被皇後發現端倪,就再也抓不住證據了!”

太子司馬遹低著頭,一言不發,卻有細細密密的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沁出,順著鬢角慢慢流淌下來。他閉著眼睛,眼睫微微顫抖,不知過了多久,才重新睜開了眼:“不行。”

“為什麼不行?”孫秀急道,“這是太子最好的機會,若不抓住,難道眼睜睜地為人魚肉,任人宰割?”

“皇後向來心思縝密,做事斷不會留下把柄。若是我冒然派兵,很可能不僅抓不住證據,還中了皇後的圈套。”太子搖頭,“我如今如履薄冰,絕不可冒險。”

“太子所慮,也有道理。”孫秀知道太子心思謹慎,想要挑撥他主動與賈南風相鬥並不容易。好在他早已準備了另一條計策,當即不慌不忙地道,“太子若是不願出麵,在下還有一個辦法——若是能抓住與皇後私通之人,取得口供,公諸於天下,那皇後就是有通天之能,也無法自保了。”

太子眼前一亮,隨即又暗淡下去:“以皇後的心狠手辣,那些被她擄掠的男子估計沒有活口了吧。”

“確實大部分都被皇後處死了,不過還留下了一個。”孫秀的臉上,忽然露出了陰毒而又狎昵的神色,“這個人,皇後舍不得殺。”

“哦,是誰?”太子精神一振。若是能抓住這個人,將事情鬧大,賈南風就算不死,也必定會被廢黜。身為皇後卻穢亂宮闈,這樣的大罪,任何人也無法保全。

“那個人,太子也是見過的……”孫秀再度湊近太子的耳朵,清晰地道,“黃門侍郎潘嶽。”

“原來是他!”太子愣了愣,唇邊慢慢露出冷笑,“怪不得,連皇後都下不了狠心。”笑完了,他眉頭卻是一皺:“潘嶽現在是皇後和賈謐的紅人,要怎麼才能讓他指認皇後呢?我記得當年就有人指控他私通楊太後,將他下廷尉獄拷問,卻最終什麼都沒有問出來。這個人的嘴,看來是嚴得很的,否則皇後怎麼會信任他?”

“楊太後的事情,原本就是子虛烏有,所以潘嶽能橫下一條心否認,賈皇後也就心軟赦免了他。可是如今他做賊心虛,若是我們再使用些非常手段,容不得他不招。”孫秀輕輕磨著牙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什麼非常手段?”太子半是好奇,半是擔憂,“不管你要怎麼做,都不能連累我東宮。”

“平常刑訊,潘嶽絕不會招供,所以必須以性命相逼,讓他體會到瀕死的絕望,才有可能獲得供詞。”孫秀陰測測地笑道,“太子殿下放心,在下有分寸,既讓太子親眼得見潘嶽的醜態,又絕不牽連其中。”

“嗯。”太子點了點頭,“此事重大,若隻憑東宮之力,怕是孤掌難鳴。所以得事先聯絡一些可靠之人,到時候才可以壯大聲勢。”

“太子想要聯絡誰?”孫秀問。

“若論可靠,自然非皇室宗親不可。”太子思忖道,“趙王曾經建議我向賈謐之妹求親,可見是真心待我,你便將我們的計劃告知他吧。”太子知道孫秀是趙王司馬倫送進東宮來的,說不定背地裏還和司馬倫暗通款曲,自然要做個順水人情。

誰知孫秀一聽,卻立刻將頭搖得撥浪鼓一般:“這件事,還是先不要告訴趙王的好。”

“為什麼?”太子眯起眼睛,眼中滿是探究的光。

“趙王固然對太子忠心耿耿,卻也一直對潘嶽念念不忘。”孫秀無奈地笑了笑,“若是知道針對的是潘嶽,隻怕趙王一時衝動,會壞了大事。”

見太子點頭,孫秀又道:“過幾日賈謐要前往邙山掃墓,正是召潘嶽進東宮的好機會。不過就怕他上次在東宮吃過虧,不肯單獨前來。”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自然有辦法讓他來。”太子自恃身份,並不願事事都對孫秀說明——除了趙王,他還準備聯合另一個人:齊王司馬冏。雖然當年謀劃不成,司馬冏毒死了東宮左衛率劉卞,卻也同時保住了太子,因此太子對司馬冏的信任並沒有減損。如今司馬冏雖然被免去了左衛將軍之職,卻將勢力延伸進了保衛太子的東宮衛隊。隻是這一招暗棋,太子並不會告知他人。

司馬冏是從東宮派來的小內侍那裏得知太子和孫秀的計劃的。雖然小內侍隻是寥寥數語,司馬冏卻知道了大概——太子準備借潘嶽單獨進東宮講授《漢書》之際,在祭祀中命他喝下孫秀提供的“符水”,從而讓他自行招供與宮中有關的秘聞。至於這個秘聞是什麼,小內侍也不知道,隻說太子刻意請齊王殿下那時過去,就是為了做一個見證。畢竟齊王殿下孝名卓著,在宗室中頗有清譽,這個見證,比其他人都會更有分量。

司馬冏私下裏結交趙王司馬倫,早已從司馬倫那裏套出實情,得知如今太子寵幸的五鬥米道天師賈生就是詐死逃生的孫秀。雖然以前因為潘嶽之事恨孫秀入骨,司馬冏卻奇跡一般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潘嶽。此時此刻,他的盟友是趙王,而孫秀又是趙王的心腹股肱,他與孫秀的立場已經悄然轉變,反倒是潘嶽的姿態,更讓司馬冏失望和提防。

然而失望歸失望,提防歸提防,司馬冏仍是不甘心看孫秀對潘嶽下手。他知道孫秀對潘嶽的滔天恨意,一旦潘嶽落在他手中,就算不死,也要身敗名裂,那以後又怎麼能指望潘嶽輔佐自己?司馬冏背著手在屋內來回踱了七八圈,終於下定了決心——他不能放過這個挑起太子和皇後爭端的機會,但他也要神不知鬼不覺地保全潘嶽。

所有隱藏在暗處的螳螂都緊盯著前方的鳴蟬,可是誰才是真正笑到最後的黃雀?

拉開中衣的領口,司馬冏從裏麵掏出了一根絲線編織的紅繩,繩上穿著一個小小的精致的銀珠。他用兩根手指在銀珠上輕輕一捏,銀珠便如同蚌殼一樣分成了兩半,露出了藏在中間的一粒暗紫色藥丸。

世上最劇烈的毒藥是鴆毒,鴆鳥的羽毛隻要輕輕一拂,就可以將一杯美酒變成穿腸毒藥。與之相反,鴆鳥死後,墜落在地上化為枯骨,一身毒液也浸入泥土,而在這骸骨之中,便會生長出一種紫色小花,不僅是鴆毒的解藥,也可以解去世上大部分劇毒。

司馬冏手中的這顆暗紫色藥丸,就是用這種紫色小花製成。當年司馬攸莫名其妙中毒而死,賈荃生怕自己唯一的兒子也慘遭毒手,花費重金百般搜羅了這顆解毒藥丸,一直命司馬冏貼身收藏。這麼多年來,司馬冏有驚無險,倒是一直沒有用過這顆保命藥丸,如今,大概就是用到它的時候了。

“檀奴叔叔,我對你下了這麼大的注,你日後可不要讓我失望啊。”司馬冏轉動著指尖的藥丸,輕輕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