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凋
葉落永離,覆水不收;赤子何辜,罪我之由。
——潘嶽
元康八年五月初二,宜訴訟、訂盟,忌出行、會友。
就在這一日清晨,潘嶽離開家門,乘坐馬車前往東宮。
“爹爹這就要走嗎?”金鹿追到門口,揉著惺忪的眼睛依依不舍,“記得早點回來和我玩啊。”
“好。”潘嶽俯身抱了抱依然穿著寢衣的小女兒,在她蠟黃的臉蛋上親了親,“趕快回房裏去,要不一會兒又燒起來了。”自春季裏傷寒時疫流行之後,金鹿就一直反反複複地發燒,雖得楊容姬仔細照料,幾個月下來整個人還是瘦了一圈,看得潘嶽心疼。
“金鹿乖,不纏著爹爹了。”楊容姬走過來,將金鹿抱起,又是關切又是擔憂地望著潘嶽,“去東宮小心點兒,上次你從馬上摔下來,讓我如今一聽‘東宮’兩個字就心驚肉跳。”
“沒事,今日齊王也要去東宮聽講,他說特意給我帶了府中新製的紫米糕。”潘嶽回答。
“呀,紫米糕。”還不待楊容姬開口,金鹿已虛弱地笑了起來,“爹爹記得給我留一塊。”
“就惦記著吃!”潘嶽點了點女兒的鼻尖,寵溺地笑道。
“其實我還惦記山奴哥哥。”金鹿眨著漆黑的大眼睛,嘟起小嘴,神色有些落寞,“我病了這些天,山奴哥哥都沒來看過我。”
潘嶽和楊容姬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無奈。末了,潘嶽安慰金鹿道:“等你病好了,齊王殿下就會來看你的。”
“嗯嗯,那爹爹一定要告訴山奴哥哥啊。”金鹿看著潘嶽登上馬車,不放心地叮囑。
潘嶽用力點頭,心中卻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現今他也說不清和齊王司馬冏是一種怎樣的關係,雖說自己一心要保護齊王府的平安,可府中的那對母子,又怎麼可能甘心困守在府牆之內?一旦司馬冏再像上次一樣背地裏行動,自己又哪裏求得來平原王司馬幹再護他一回?想起司馬冏受杖時自己做的那個夢,潘嶽不禁心中一緊——難道隻能像夢境中那樣,任憑不住喊餓的司馬冏將自己一點點地吃掉?
好在,現在情況還沒有那麼糟糕。潘嶽用力搖了搖頭,振作精神,在東宮門口走下了馬車。
司馬冏早已在東宮門口守著,見潘嶽到達,連忙笑著迎了過來:“這幾日魯國公去邙山為祖母宣城君掃墓,太子不願一個人聽講,就專程宣我來做伴讀。一會兒還要請檀奴叔叔多多指教了。”說著,命從人捧上一個小食盒來,親自打開蓋子:“這是齊王府新製的紫米糕,檀奴叔叔先趁熱吃了吧。”說話間,從人又貼心地送上來一盞溫熱的茶水。
潘嶽看那紫米糕潤潔精致,卻沒料到司馬冏竟是要他當場吃完。潘嶽自幼家教嚴格,斷無站在東宮門口當街進食的道理,隻推說自己已經用過早點,打算帶回去給金鹿。不料司馬冏卻不肯放棄,解釋說早已派人給潘家送了兩盒過去,軟硬兼施要潘嶽當場吃下。
潘嶽拗不過司馬冏,又擔心誤了講書的時辰,隻好用衣袖遮在麵前,將那紫米糕快速咽下。這紫米糕中有一股特殊的味道,不知放入了什麼原料,不過潘嶽來不及細細分辨,就趕緊用熱茶漱了口,和司馬冏一起進入了東宮。
潘嶽過去也曾經多次來東宮為太子和賈謐講授《漢書》,雖然太子司馬遹明顯無心向學,潘嶽還是盡職盡責耐心講解。這一次他和司馬冏一起來到平素授課的書房,等了好一陣,依然不見太子前來,不禁讓潘嶽想起了賈謐第一次帶自己來東宮的情形,心中頓時有了些不祥的預感。
“檀奴叔叔且在這裏等待,我去打聽一下情況。”司馬冏站起身,朝潘嶽告辭而去。
潘嶽感覺有些異樣,轉念一想司馬冏一向是太子心腹,在東宮中自由來去也是有的,便隻端坐等待。過了好一陣,司馬冏依然杳無音信,反倒是有一個小內侍走了進來:“太子有請潘侍郎。”
“去哪裏?”潘嶽一驚。太子不到書房聽講,又要鬧什麼玄虛?
“潘侍郎去了就知道了。”那小內侍不答,隻將潘嶽領出書房,徑直往後花園處走去。
又是後花園。想起上次在後花園裏墜馬之事,潘嶽心中越發不安。他跟著小內侍走了一會,遠遠便望見花園空地上設下了一個祭壇,旗幡高掛,香燭齊備,而太子司馬遹,正被幾個身穿絳紅法袍的天師簇擁著,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
潘嶽一向厭惡五鬥米道,此刻見太子又弄起這些烏煙瘴氣的法事,臉色不由沉了下來,隻依著禮儀向太子見禮。而太子見潘嶽到來,也不答話,隻對身邊一個術士問道:“你們所謂汙穢之人,可已經找到了?”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一個紅衣術士看著潘嶽,似笑非笑。他麵目平庸,可以說毫無讓人牢記的特色,一把嗓子也似乎半捏著,讓人聽著極不舒服。潘嶽知道自己從未見過這個術士的臉,卻不知為何在這術士身上看到了某個熟悉而邪魅的影子,讓他陡然生出了警惕。
“本侍郎乃是堂堂朝廷命官,你們說誰是汙穢之人?”潘嶽一向潔身自好,對術士這種含沙射影的指控極為不滿,頓時嚴肅地質問。
“作奸犯科,淫人妻女,誰做了這種汙穢之事,誰便是汙穢之人。”那術士似乎仗著太子司馬遹撐腰,毫不示弱地笑道,“若非有汙穢之人衝撞,我們為太子築台祈福的祭禮怎麼會生出異狀?”
潘嶽厭惡術士,但因為太子司馬遹篤信,不便當麵斥責。他不願再與那術士浪費口舌,隻對著太子司馬遹躬身一揖:“臣奉命前來為太子講授《漢書》,還請太子起駕。”
“《漢書》自然是要講的,不過不急在這一時。”太子打了個哈哈,“今日難得請到這幾位高人為東宮祈福,祭禮已經開始,斷無中斷之理。既然潘侍郎到了,還望看在本太子的麵子上,配合一二。”
“哦,不知太子殿下要臣如何配合?”潘嶽隱隱察覺今日落入了一個圈套,奈何賈謐不在,司馬冏也不見蹤影,此刻想要全身而退,估計已沒有可能。
“天意難測,是不是潘侍郎衝撞也說不準。”太子斜過眼睛,先前那紅衣術士便端起一碗水來,朝著潘嶽走上兩步,“這碗符水中蘊含清淨法力,若是無辜之人服下便安然無恙,若是心中有鬼、淫人妻女者服下,則會變成穿腸毒藥,隻有虔心懺悔才能免除痛苦,不知道潘侍郎敢不敢自證清白?”
“我為何要向你們自證清白?”潘嶽看著那碗遞到麵前的符水,後退一步冷笑道,“若是太子殿下認為臣有違法之事,自可將臣檻送廷尉,臣絕無怨言!”
“潘侍郎切勿動怒。”太子溫言笑道,“我知道潘侍郎數十年來與夫人伉儷情深,名聲清白如水。既然潘侍郎問心無愧,試試這個符水也不妨事,也好一解旁人的疑惑。”
太子是君,潘嶽是臣。太子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潘嶽再拒絕便是抗命犯上了。他此刻孤身陷於東宮,正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再一味拒絕隻怕會逼得太子用強,反倒尊嚴掃地。因此潘嶽索性伸出手去,接過那術士手中瓷碗,湊到了唇邊。
符水入口,潘嶽立刻覺察不對。那符水中並非尋常那樣隻放了燒化的紙灰,還不知摻雜了什麼東西,劃過喉嚨時引發陣陣刺痛,就仿佛一把小刀從口中直插入腹中。他本能地想要拋掉手中瓷碗,卻不妨那幾個紅衣術士一擁而上,配合嫻熟地鉗製住他的雙臂,而先前那個為首的術士則獰笑了一下,將剩下的符水往他口中灌去!
潘嶽被猛灌進來的符水嗆住,不由自主地掙紮起來。那術士見已經灌入了大半碗符水,尋思分量也足夠了,便隨手將瓷碗放在供桌上,得意地看著他咳得彎下腰去。
好容易止住了嗆咳,潘嶽站直身子,看向坐在一旁的太子,竭力鎮靜地道:“太子殿下究竟想做什麼,不妨明言。”
顧慮到潘嶽的身份,太子有些尷尬,幹笑著道:“沒什麼。就是今日降神祈福,每個人都需要在神前懺悔汙穢不潔之事,潘侍郎若是不肯坦白懺悔,隻怕神靈降罪。”
潘嶽此刻隻覺得方才灌下的符水此刻都變成了千萬把小刀,沿著喉嚨一直攢刺進腹中,讓他連出聲都有些艱難起來:“臣問心無愧,沒有什麼可懺悔的,若是神靈要降罪,就……降罪好了!”
眼看潘嶽最後一句話已經斷斷續續,那為首的術士不由得笑了起來:“潘侍郎真是大言不慚。你若是問心無愧,那符水怎會在你腹中起了作用?”
潘嶽沒有回答,隻感覺大顆大顆的冷汗從臉上滾落下來,而腹中翻江倒海般的劇痛愈演愈烈,痛得他隻能死命咬住嘴唇,才能止住即將脫口而出的呻吟痛呼。他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和那劇痛搏鬥,再也維持不住平素端直的站姿,脊背一點點地佝僂下去,終於雙膝一軟,蜷伏在地上。
眼看潘嶽撐在地上的雙臂瑟瑟發抖,汗水沿著下頦一滴滴打在地上,卻依舊固執地不肯出聲討饒,太子心中有些發虛。他求助一般看向身旁的紅衣術士,見他依舊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潘嶽狼狽的姿態,便忍不住咳嗽一聲:“天師?”
見太子催促,那紅衣術士終於不再故意拖延時間。他走到潘嶽麵前,蹲下身,笑眯眯地問道:“看潘侍郎這個模樣,必定是心口不一,招致神靈懲罰了。勸你還是早點懺悔,再這麼拖下去,隻怕會有性命之憂。”
“你要我……懺悔什麼?”潘嶽用力抬起頭,緊盯著麵前這個麵目平庸的術士,聲音微弱。不知怎麼的,他恍惚覺得腹中的劇痛漸漸緩和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疼得習慣了,竟有力氣重新開口說話。
那術士心中正得意,加上潘嶽此刻臉色慘白冷汗淋漓,倒沒有發現任何不妥。他叫人端來一個沙盤,裏麵用木筆歪歪斜斜地寫了不少字,在潘嶽麵前展示了一下:“這是先前我們扶乩請來的大羅金仙寫的,他說潘侍郎與某貴婦勾搭成奸,常常在洛陽城外一處秘宅私會,至於你們第一次私會的時間,是去年重陽節期間。”捕捉到潘嶽臉色無法掩飾的驚愕,術士得意地笑了,“被說中了是吧?你的秘密,在神仙眼中都一覽無遺。你再不說出那淫婦的名字,就等著那符水化為穿腸毒藥,讓你七竅流血而死吧!”說著,他伸出手指,從潘嶽嘴角抹下一縷血絲,輕佻地在指尖碾去。
也許是這術士得意之中忘記了掩飾姿態,潘嶽的腦子中忽然靈光一現:“你是孫秀!”
那為首的紅衣術士自然便是孫秀。隻是他既然詐死埋名,斷無承認之理,隻是獰笑著回答:“孫秀早就被你害死了,此刻是他的怨魂來找你索命!說吧,你究竟和誰人有奸情,你不說,我有的是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又是和上次一樣的套路……你的招數,永遠都是這麼齷齪下作……”想起當年誣陷自己與太後楊芷有私,潘嶽越發篤定了麵前的人絕非什麼怨魂,而是擅於易容之術的孫秀。既然孫秀能夠假借扶乩說出重陽節和洛陽城外的秘宅,那自己當初與賈南風見麵一事必定走漏了風聲。他們所缺的,隻是自己的指認而已。
“因為我知道,你最害怕的就是‘以色侍人’的罪名。”孫秀笑著在潘嶽耳邊低聲道,“你放心,這符水就是為你特製的,保管你以後會乖乖聽我的擺布。”
“太子,你這樣做,難道不怕皇後知道嗎?”潘嶽猛地揚起頭,對著不遠處的太子司馬遹亢聲質問。腹中劇痛又升騰而起,似乎有兩股力量在他體內殊死纏鬥,不死不休,讓他的聲音中無端增添了幾分淒厲。
太子心中正自忐忑,被潘嶽這一喝,手中把玩的扇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他的額頭上也煎熬出了冷汗,隻能一迭聲地催促孫秀:“你不是說那符水可以保證他招供嗎?再不拿到口供,這可怎麼收場?”
“這妖人慣使攝心術,可以迷惑人心。太子,你仔細思量,你平素那樣謹慎之人,為何會信了這妖人的攛掇,做下這種不顧後果的蠢事?呃……”潘嶽還未說完,孫秀已一腳踹在他的胸口,頓時將他踹得嘔出一口鮮血,一時再說不出話來。
見太子雙眉緊鎖,孫秀趕緊道:“太子不必驚慌,在下已經仿造潘嶽筆跡寫好了供詞,隻需有他的指印畫押,便可公布天下。至於潘嶽此人,他雖然性情倔強不受擺布,但喝下了我的符水,毒性會漸漸瓦解他的意誌,最遲幾天,便能乖乖聽話。”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寫好的供詞,抓起潘嶽的右手食指在印泥上蘸了蘸,就往供詞上按去。
“住手!”就在潘嶽奮力掙紮不肯畫押之際,不遠處的木香花叢中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喊。下一刻,一個七八歲大的女童快步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大聲道:“太子哥哥,你們在做什麼?”
“女彥,你怎麼在這裏?”太子乍見女童,認出她就是天子司馬衷與皇後賈南風所生的四皇女,不禁大吃一驚。
“我常常聽說太子哥哥在東宮花園裏設立集市,就偷偷跑來看熱鬧。”四皇女司馬女彥伸手一抹淚光盈盈的眼睛,哽咽道,“可是我沒看到集市,卻看到太子哥哥在欺負神仙伯伯!”說完,她也不顧其他,徑直跑到潘嶽身邊,卻被他唇邊的血跡嚇得大哭起來: “神仙伯伯你沒事吧?我還等著你帶金鹿和我玩呢。”
平白無故冒出個四皇女,打不得罵不得,太子司馬遹頓時頭大如鬥,煩躁地道:“趕快派人將四皇女送回西宮,否則皇後知道了怎麼得了?”
“太子不用派人了,老奴這就來接四皇女回去。”正一片忙亂,遠處忽然又傳來一個人聲,又尖又細,顯然是宦官內侍發出來的。
“董監?”太子愕然認出來人正是賈南風的心腹寺人監董猛,不禁大驚,“你怎麼也來了?”
“老奴聽說四皇女擅自跑到東宮玩耍,怕驚擾了太子,故而親自來接四皇女回宮。”董猛一向仗著賈南風的勢力,並不怎麼把太子放在眼裏。而陪伴在他身邊的齊王司馬冏則恭敬地向太子行禮:“啟稟太子,是臣下在東宮無意中遇見四皇女,生怕四皇女有什麼閃失,才趕緊去請董監過來的。”
太子狠狠瞪了一眼司馬冏,又瞪了一眼孫秀。他心中惱恨這兩個人辦事不力,卻料不到孫秀固然要陷害潘嶽,司馬冏固然要保全潘嶽,他們兩個人卻有一個目的是一樣的——將太子與皇後的矛盾鬧到不可調和的地步,所以太子的死活,他們壓根就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