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凋(2 / 3)

“四皇女,莫再貪玩了,快隨老奴回宮去吧。皇後尋你不見,都快急死了。”董猛的心思此刻隻在司馬女彥身上,也不顧太子神色,徑直朝女彥走去。

“我才沒有貪玩,我要救神仙伯伯!”女彥見潘嶽隻是氣息奄奄地伏在地上,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董公公,你快來救救他!”

“喔唷,這不是潘侍郎嗎,這是怎麼了?”董猛這才發現倒在地上的人是潘嶽,不解地問。

太子輕哼一聲,不說話,於是孫秀隻好代太子答道,“潘侍郎身上有汙穢之氣,衝撞了祭禮,所以太子命我等用符水幫他清淨一下。”

“胡說,他胡說!”女彥憤怒地打斷了孫秀,“我明明看到……”她睜大眼睛想去找孫秀手中那份供詞,卻不料孫秀早有警惕,一見董猛到來便早已將供詞藏起。

“降神祭禮程序複雜,四皇女年紀還小,自然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以後慢慢就懂了。”孫秀輕描淡寫幾句話,就讓董猛消除了戒心。他本來也不願多管閑事,隻拉住女彥的手說:“四皇女,咱們不說了,快跟老奴回去吧。”

女彥還不到八歲,雖然聰明,卻哪裏說得過老奸巨猾的孫秀。見連董猛都不相信自己,小女孩急得迸出淚來,高聲哭道:“他們說神仙伯伯汙穢,所以衝撞了祭禮,喝了那碗水會肚子疼。如果我喝了那碗水也會肚子疼,就能證明他們騙人是吧?”說著,一把端起供桌上還剩了小半碗的符水,仰頭便喝了下去。

這一下事發突然,就連董猛的反應都慢了半拍。等他衝上去扶住女彥時,小女孩已經疼得小臉煞白,身子也抽搐了起來:“我肚子好疼……董公公,他們……他們騙人……”說完,竟是一口血嘔了出來。

“四皇女!”潘嶽休息了一陣,隻覺腹中兩股纏鬥的力量漸漸退去,讓他得以積攢出一些力氣。此刻見董猛還在發愣,潘嶽一把將他推開,緊緊將女彥抱在了懷中,大聲朝太子吼道:“解藥,快拿解藥來!”

“解藥呢,解藥呢?”太子此刻如同挨了當頭一棒,眼前金星亂冒,茫然無措地朝幾個紅衣術士叫道。

“解藥在賈生天師那裏,可是他人呢?”幾個術士沒頭蒼蠅一般亂轉,卻不知化名為賈生的孫秀見勢不妙,此刻已經趁亂逃出了東宮。隻要將易容一抹,紅袍一脫,世上就再也沒有人能認出他就是太子曾經寵信無比的天師賈生。

“四皇女,你堅持住,解藥馬上就會找到的!”潘嶽本來想將女彥抱起,卻發現微微一動,女彥的口鼻中又滲出血來,嚇得他再也不敢挪動。

而女彥聽到潘嶽的聲音,用力睜開眼睛,空茫地問:“我肚子好疼,會不會我也是……汙穢之人?”

“不,四皇女冰清玉潔,是世上最純潔幹淨的人。”潘嶽心如刀絞,卻努力撐出一個寬慰的笑容。

“那就好。”女彥似乎鬆了口氣,朝潘嶽甜甜地笑了笑:“如果你是我爹爹就好了……我還想長大後嫁給你的,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隻要你長大了,想嫁給誰,就嫁給誰。”潘嶽連抱住小女孩的手臂都不敢使勁,深怕稍一用力,她就像柔嫩的花瓣一樣被揉碎了,隻能眨動著眼睛,將滿眶的眼淚使勁往肚子裏咽。

“不成的,我嫁給你,就成了金鹿的娘……我是她的好朋友,才不要……做她的娘……”女彥調皮地笑了笑,小小的身子猛地痙攣了一下,躺在潘嶽手臂中再沒有了聲息。

“啊啊啊,四皇女,四皇女!”董猛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一把將潘嶽推倒,抱起女彥就往東宮外衝去,“快宣太醫,快去宣太醫!”

潘嶽癱坐在地上,感覺周遭的哭喊和驚呼混雜成了一個漩渦,看不清,聽不清,而他自己,則在這個漩渦的中心越陷越深。他聽見了司馬冏驚慌的呼喚,可是他沒有回答,隻是用最後的力氣推開了司馬冏的攙扶,頹然倒在地上。

五月的陽光明媚而溫暖,照在潘嶽慘白如死的臉上,讓他覺得自己也仿佛成了落葉,和女彥一樣慢慢枯萎、腐化,最終彙入一片黑暗的虛空,什麼也不知道了。

站在潘嶽家門口,司馬冏抬起袖子擦去額頭的汗珠,終於忐忑不安地敲響了那扇木門。

過了一會兒,木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了門後楊容姬略顯憔悴的臉。她認出了司馬冏,驚訝地問:“殿下怎麼來了?”

司馬冏心中有鬼,忽然不敢直言,隻隨口問道:“怎麼是楊嬸嬸來開門?李伯呢?”

“金鹿又發高燒,李伯到藥店抓藥去了。”楊容姬將院門拉開,“檀郎去東宮還沒回來,殿下先進來坐吧。”

“原來金鹿也病了……”司馬冏尷尬地回答了一句,終於不得不給楊容姬雪上加霜,“我把檀奴叔叔送回來了。”

“什麼?”楊容姬一愣,還沒有回味過來,已有兩個齊王府的侍從抬著一張軟床走到了門口。楊容姬一看軟床上躺著的人,身子不由一晃,顫聲問:“檀郎怎麼了?”

“在東宮喝了些符水。”司馬冏盡量淡化事情的經過,“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快進來。”楊容姬很快恢複了鎮靜,指引齊王府侍從將潘嶽抬到了臥房的床上。邢老夫人原本正在照看病重的孫女金鹿,聽到聲音走出來詢問情況,楊容姬深怕她再受刺激,便強笑著勸道:“檀郎隻是喝醉了,娘不用心急,我來照顧他就好了。”

好容易半哄半勸地將邢夫人支開,楊容姬終於可以坐在潘嶽床邊,將手指搭在了他的脈搏之上。

室內安靜一片,司馬冏不敢發出聲音,隻能站在床邊靜候。今日潘嶽和四皇女接連中毒之後,孫秀趁亂逃之夭夭,太子則驚恐交加,失魂落魄不知所蹤。司馬冏知道太子懷疑到了自己頭上,卻也懶得辯解,隻打發人聘請太醫為潘嶽診治,無奈所有的太醫都被緊急召入宮中搶救四皇女司馬女彥,司馬冏無奈之下,隻能將潘嶽先送回了家中。

看著潘嶽依舊起伏的胸膛,司馬冏心中暗暗後怕:孫秀那廝果然心狠手辣,即使對主子趙王司馬倫,也沒有坦白所謂符水其實是足以致命的毒藥。若非自己早有準備,將鴆毒解藥混在紫米糕中讓潘嶽事先服下,隻怕潘嶽和四皇女一樣,缺了孫秀的解藥就隻有死路一條。如今太子和皇後雖然都發了嚴令捉拿“術士賈生”,可哪裏會知道那不過是孫秀的偽裝,如今魚入大海,他們到哪裏抓去?

正尋思著一會兒便到趙王司馬倫府上逼問孫秀下落,向他討要真正的解藥,司馬冏突然發現楊容姬不知何時停止了診脈,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他心中有鬼,頓時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問:“楊嬸嬸,你看我做什麼?”

“我記得檀郎說過,殿下今日是和他一起去東宮的。”楊容姬麵沉如水,緩緩地道,“那殿下可知,檀郎在飲用那符水前後,還吃過什麼別的東西?”

“不曾吃過什麼。”司馬冏不假思索地撒了謊。雖然說完之後心中也有些忐忑,卻不好再改口。

“當真沒有吃過別的?”楊容姬蹙眉,“我方才從脈象中探查到他身中劇毒,原本應該生命垂危,可不知為何有一種東西中和了大部分毒素,就仿佛已經服用過解毒的藥劑。但這種解毒劑,我竟然平生從未見過,想必極為珍貴。”

“那……大概是我一時情急記不清了,我這就派人去查一查。”司馬冏隻覺得背後涼颼颼的,內衫都被冷汗浸濕了,口中敷衍道,“想不到,楊嬸嬸竟然對毒藥也如此精通。”

“談不上精通。隻是當年你父親因毒遇害,檀郎一直耿耿於懷,我就開始研究起毒藥。二十年來,也有了些心得。”潘嶽的情況還算穩定,楊容姬慌亂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她略微思忖了一下,湊到書案邊,迅速寫下了一劑藥方,交給司馬冏:“煩請殿下馬上派人去抓藥,我在這裏先為檀郎施針,壓製住毒性。”

“好。”司馬冏不敢再停留,一把抓起藥方走了出去。

吩咐一個侍從去藥房抓藥,司馬冏跨上馬車,吩咐車夫馬不停蹄地回到了齊王府。一進王府,他將所有從人都趕了開去,獨自關上門,焦灼地來回踱步。

當齊王太妃賈荃叫人硬撞開司馬冏的房門時,她看見自己的兒子依然在房內不斷轉圈。司馬冏麵色潮紅,嘴唇幹裂,後背衣衫上是大片的汗漬,哪怕聽到賈荃的呼喚,他也隻是茫然地轉頭看了一眼,似乎都沒有認出來人是誰。

“發生什麼事了?”賈荃從未見過兒子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連忙關緊房門,厲聲問道,“難道你是擔憂太子識破了你的心思,從此不再信任你?”見司馬冏依然驚恐不言,賈荃嗤笑一聲道,“那個窩囊廢太子,撕破臉就撕破臉好了。他那個人的性子,做得好功勞都是他的,做得不好就都推諉到別人身上,所以這麼多皇室宗親,都隻冷眼看他笑話,沒誰真正肯幫他一把。你耐著性子奉承了他那麼久,如今終於解脫了,他無憑無據,還能把你怎麼著?”

“不是因為這個。”司馬冏搖了搖頭。

“那就是因為四皇女的事?”賈荃又問,“雖說那小丫頭是你騙進東宮的,但說到底也是太子害死了她,你怕什麼?”

“四皇女那邊,我安排得天衣無縫,不會有人知道。”司馬冏終於停下了踱步,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賈荃,“可是檀奴叔叔一旦醒來,我所有的謀劃都會泄露了!”

“符水中既然有毒,四皇女都死了,潘嶽還會沒事?”賈荃奇怪地問,“為什麼他醒了就能識破你的安排?事是在東宮出的,毒是‘賈生’下的,這一切事情裏,你不是都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的嗎?”

“我……我怕檀郎叔叔日後真的被孫秀控製,就騙他事先服了解毒丸。”司馬冏急得都快哭了出來,“誰知道楊嬸嬸精通醫術,竟然看出來了!”

賈荃一言不發,隻是伸手扯開了司馬冏的衣領,掏出那顆小小的銀珠來。她看著內部空空如也的銀珠,好半天才冷笑了一聲:“這是我費盡千辛萬苦給你留著保命的東西,你倒是大方,居然偷偷給了潘嶽。可惜人家未必會領你的情呢!”

“母妃息怒!”司馬冏撲通一聲跪在賈荃腳邊,伸手抱住了她的雙腿,“我指望日後能得潘嶽輔弼,所以不舍得他真的出事。”

“你是不舍得。”賈荃冷笑,“哪怕他這些年來對你不冷不熱,甚至連你父親的大仇都可以置之不顧,你的心裏,是不是還把他當成半個父親?”

最後這句話意思太複雜,司馬冏不敢接,隻能越發用力地抱住賈荃的腿,低低地央求:“母妃息怒,都是兒子的錯。”

“我就不明白,潘嶽那點才學,怎麼就值得你用保命的解藥去換。”賈荃皺眉盯著兒子的頭頂,“他的文才確實不錯,但計謀方麵也並非算無遺策。我想要為你尋的是薑子牙諸葛亮那樣的人物,潘嶽的智謀,還當不起。”

“潘嶽是比不了薑子牙諸葛亮,可兒子如今,卻隻能靠他。”司馬冏仰頭看著賈荃,眼神清明,“撇開他與咱們家的淵源不說,單他那份承擔實務的心思和曆練,當今朝堂還能找得出幾個人來?他做司空掾時參與修訂律法;做縣令時將窮鄉僻壤變成魚米之鄉;做尚書度支郎時核算朝廷收支;做廷尉平時掌管刑獄;做賈謐幕僚時力排眾議、以一己之力為晉書斷限,這些經驗和見識,哪裏是那些隻會空談的世家子弟可以企及的?兒子要成事,自然需要的能做實事做大事之人,更何況潘嶽才名卓著,一支筆有顛倒乾坤的力量——這樣的人雖然比不了薑子牙諸葛亮,縱觀當今朝堂,能為我用者也隻有他了!”

魏晉時期,高門士族醉心玄學和清談,以辦理公務和實事為恥,導致朝政懈怠。而潘安崇尚儒家經世濟民的學說,對清談不屑一顧,是難得的可以委以重任的人才。因此司馬冏這一席話,說得賈荃暗暗點頭——既然如此,那她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將潘嶽拉入兒子的陣營,絕不能放任他對賈南風賈謐等人盡忠。

“事已至此,我說什麼都是沒用。”賈荃下定了決心,一腳將司馬冏踹開,“潘嶽醒來,自然會猜到大難不死的原因,那你與孫秀聯手害死四皇女的事也昭然若揭。他原本就看不慣你殺伐決斷,如今你跟你父親越發不像,他卻對賈南風死心塌地,說不定真的會把你告到賈南風那裏,讓你去給四皇女陪葬呢。”

這番話說中了司馬冏最恐懼的地方,當即又嚇出一身冷汗來:“兒子擔心的也正是這個。可又有什麼法子,讓潘嶽想不起紫米糕的事情?”

“本來讓潘嶽就這麼無聲無息死掉最好,”賈荃說到這裏,見司馬冏臉上勃然變色,不由嗤笑道,“知道你不舍得,我也不舍得,所以,隻能趁著他還沒醒,讓另一個人去死了。”

“誰?”司馬冏心頭突突亂跳,緊張地問。

“誰看出潘嶽事先服過解毒丸,就讓誰去死。”賈荃撥弄著自己長長的指甲,將心中的決斷用力吐了出來,“隻要在潘嶽醒來之前處理幹淨,他就不會懷疑到你頭上。”

轟隆一聲,一道霹靂在齊王府上空劈過。司馬冏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萬一檀奴叔叔知道了真相,他會恨死我的。”半晌,司馬冏虛弱地道。

“既然要做,就把這件事嫁禍給賈南風!這樣潘嶽才會死心塌地地輔佐你!”賈荃看著司馬冏怔怔大睜的眼,聽著外麵傾盆而下的大雨,忽然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你放心,有一個人會幫我們的。”

恍惚之間,潘嶽也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去,是醒著還是做夢。他朦朧聽到身邊有人來了又離開,喁喁說著他聽不清楚的話,然後有人喚他“安仁”,有人喚他“老師”,有人喚他“檀奴叔叔”,卻始終沒有等到他想要聽的那個稱呼。

他究竟等待的是哪個稱呼呢?潘嶽一時想不出來,卻本能地覺得那是世上最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