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凋(3 / 3)

體內那兩股纏鬥的力量已經消弭,似乎一方已經占了上風,終於將另一方從他四肢百骸中壓製下去。他不再疼痛,隻是疲累,仿佛全身都被泰山一般的重量碾壓了許久,沉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

雖然閉著眼睛,潘嶽卻看到一個身影朝著自己走了過來。那身影如此熟悉,又如此親切,平素裏哪怕想一想也會在內心滿溢出溫柔,此刻也不例外。

潘嶽的嘴角,不經意地微微翹起:“阿容。”

“檀郎,是我。”楊容姬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縹緲得如在風中顫動的花瓣。

潘嶽的心下忽然一陣通明,原來他一直等待的稱呼,就是這一聲“檀郎”,從楊容姬口中吐出的這聲“檀郎”。

“你怎麼才來看我?我等了你好久。”他仗著她的情,有些委屈地嗔怪,“你方才口中所念的,是什麼?”

“猗猗春蘭,柔條含芳,落英雕矣,從風飄揚。”她溫柔地回答,“我方才念的,是你的新作呀。”

“我的新作?”潘嶽有些愣怔,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寫過這樣的句子,“這是哀悼少女早逝的誄文吧,可我是為誰寫的呢?”

“為宮中的四皇女寫的。”楊容姬忽然低下聲音,“你聽,宮中已經敲響了為她報喪的鍾聲。”

潘嶽屏住呼吸,仿佛真的聽到了幽遠沉鬱的鍾聲,一聲,又一聲,如同撞木直接擊打在他的心上,讓他心中一痛,竟是說不出話來。

女彥,那個聰穎可愛的女孩,真的已經像落英一樣凋落,隨風飄揚不見了嗎?

“檀郎,怪不得世人都說你文章高妙,尤其以哀誄文最為打動人心。”楊容姬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味潘嶽以往所寫的文字,“那些哀傷裏都有一種珍珠般的光輝,好像幽黑的海底深處鮫人的淚水。我真幸運,不僅能感受到你心底那片幽黑的哀傷的大海,還是唯一可以在那片海底傲遊的人。”

“是的,隻有你。”潘嶽伸出了手臂,想要將楊容姬攬入懷中,“阿容,其實幸運的那個人是我。”

“從我嫁給你算起,到今年正好二十四年了。這二十四年來,雖然經曆了千辛萬苦,但能和你一起擔當,我始終是幸福的。”出乎潘嶽的意料,楊容姬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依偎進他的臂彎中,仍然若即若離地站在原處。她素白的臉上忽然落下了淚珠,嘴角卻依然彎出一抹笑意,“檀郎,我一直好奇,若是我死了,你會給我寫出怎樣的文字呢?”

這個問題讓潘嶽心中一驚,脫口說道:“不會有那麼一天的,因為我必定要死在你前麵。”

“若是真有那麼一天,你一定要好好照顧金鹿。”淚珠在楊容姬腮邊瑩瑩閃動,那是黑暗中唯一發出的光,“檀郎,你思慮的事情總是太多,現在應該為你自己想想了!”

“你在說什麼?”潘嶽心頭的不安越來越大,“你是金鹿的親娘,你還要親眼看著她長大的!”

“我舍不得金鹿,可我更舍不得你。”楊容姬的淚水忽然泉湧而出,“檀郎,這些年你過得那麼辛苦,若是我也不在了,你要怎麼活下去?我再也不會用吃醋脅迫你了,你再娶一個妻子吧,你好好對她,她就會好好對你,好好對金鹿……”

“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潘嶽心頭的驚恐越來越深,想要走過去拉住楊容姬,卻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了分毫。看著楊容姬一步一回頭地慢慢離去,潘嶽終於失控地大喊起來:“阿容,不要走,不要拋下我一個人!”

“大廈將傾,非一人之力可以挽救。檀郎,我唯一擔心的,是你不記得保護自己。”楊容姬的身影越來越遠,聲音也越來越輕,唯有那分斬不斷揮不去的擔憂,依然縈繞在潘嶽身邊,“隻要你平安,我寧可你忘了我,永遠不要再追究真相……”

“阿容,阿容!”潘嶽拚命地掙紮著想要追上楊容姬,眼角也迸出了淚花,“阿容,不要走,不要拋下我……”

“老師,老師,你終於醒了!”一個聲音在潘嶽耳邊響起,真實而清晰。

潘嶽睜開了眼睛,看見的是床邊一張年輕的關切的麵容。他認出來,是自己的學生琅琊王司馬睿。

用手帕輕輕拭去潘嶽額頭的冷汗和鬢邊的淚水,司馬睿從床邊小幾上端起一碗藥:“再喝幾付藥,老師就會慢慢好起來了。”

潘嶽費力地撐起身子,靠坐在床頭的軟墊上。方才的夢境依然不曾散去,讓他的心依然不安地跳動:“阿容呢?我想見她。”

司馬睿的身子一僵,隨即努力撐出一個笑容:“這藥就是師母親手開的方子。老師先喝了,再去看師母不遲。”

潘嶽絕頂聰明,立刻敏銳地從司馬睿的答話中發現了破綻——是他去看楊容姬,而不是楊容姬來看他!他一把推開司馬睿的手,翻身就從床上坐了起來:“阿容呢,她出了什麼事了?”

“老師,你先喝藥……”司馬睿還想相勸,潘嶽已經用力推開他,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老師小心!”司馬睿慌忙放下藥碗,想去攙扶潘嶽,門外卻有人歎道,“既然遲早瞞不住,索性就說出真相吧。”說著,門外走進來一個人,卻是東萊王司馬蕤。

“檀奴叔叔,我帶你去看楊嬸嬸。”司馬蕤瞪了一眼司馬睿,兩個人便攙扶著潘嶽,一步步地走出了房門。

饒是潘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待看到門外院中處處懸掛的白幡時,還是被晃得眼前一花,幾乎一頭栽倒,慌得司馬蕤和司馬睿連忙用力扶住。

然而下一刻,潘嶽又重新穩住了步伐,緩慢卻又堅定地朝著正房走了過去。正房裏此刻已經布置成了一個靈堂,供桌上點著香燭,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靜靜地躺在鋪天蓋地的白幡之中。潘嶽想要看清那靈位上的名字,奈何精力不濟眼前發花,無論怎麼用力也看不清楚。

一個人影此刻正跪在供桌前,低低抽泣著往火盆裏燒著紙錢。他聽到動靜轉過身來,一眼看見潘嶽,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安仁,你終於醒了!可惜阿容她……她再也看不到了!”說著,用袖子胡亂抹著臉上的淚水,哭得伏到了地上。

潘嶽定了定神,認出麵前聲淚俱下的人正是石崇,可是石崇說的話,他似乎卻不怎麼明白。

究竟是誰去世了,為什麼要在他的家裏設置靈堂?潘嶽恍恍惚惚地想著,忽然轉頭問:“我母親呢?”

“太夫人傷心過度,不敢來這裏,在偏房陪著金鹿妹妹。”司馬睿回答。

既然母親和金鹿都還在,那是誰故去了呢?潘嶽感覺自己的胸腔空了一大塊,卻不敢往那裏細想,隻怔怔地站在原地,覺得一顆心被一根無形的鋼索勒得越來越緊,竟是氣都喘不過來了。

見他原本慘白的麵容越來越青,到後來竟泛起了駭人的死灰色,一旁扶著他的司馬蕤再也忍耐不住,開口勸道:“人死不能複生,檀奴叔叔,你就趁著蓋棺之前再看楊嬸嬸一眼吧。”

潘嶽的目光,終於落到了那具楠木棺材上。他木木地舉步走到棺木邊,伸手扣住棺沿,垂目往裏麵看去,正看見楊容姬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麵,蓋著一層薄薄的絲被,就仿佛睡熟一般——不,不是睡熟,若是真的睡熟,她的眼角和唇邊為什麼會有無法擦幹的細小血痕,那血痕透著詭異的黑色,分明就是中毒造成的!

“阿容她,怎麼了?”半晌,潘嶽才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喑啞得幾乎無法分辨,仿佛他方才雖然不曾開口,嗓子卻早已不知不覺地撕裂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伏地痛哭的石崇哽咽著回答,“昨日我聽說你中了毒,馬不停蹄就從金穀園趕過來。誰知進門之後,正撞見你大哥潘釋,他告訴我阿容中毒了,然後就跑了出去。我看見阿容倒在院子裏,顧不得問他究竟,趕緊找大夫醫治。可是大夫來時,阿容已經沒了……”石崇用華麗的衣袖使勁擦著臉上的涕淚,“大夫說了,中毒已深,救不回來的……我沒有辦法,隻能幫著張羅阿容的喪事,一定要給她一個風光大葬……”

“是誰害的阿容?”潘嶽的手指深深陷進了棺木中,支撐著身子僵直地站立。他喑啞的聲音讓在場的眾人瑟縮了一下,卻都隻能搖了搖頭,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傳出中毒消息的人是潘嶽,中毒死去的人卻變成了楊容姬。

“最後見到阿容的人是你大哥,等他回來再問問。”石崇撐著地爬起身來,見潘嶽隻是呆愣著,連忙吩咐一旁哭得不能自製的老仆李伯,“愣著幹什麼,趕緊幫你家郎君把衣服換了。”

按照禮製,妻子死後,丈夫應該為妻子服齊衰一年。石崇見潘嶽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任憑李伯為他披上齊衰,知道他這股悲痛憋得越久,後果越是可怕,不禁勸道:“安仁,我知道你傷心,你傷心就哭出來吧。你自己也才撿回一條性命,要是毒氣反噬,阿容走得也不能安心……”

潘嶽此刻也早已覺得全身劇痛,似乎早已被克製的毒性又重新衝進了四肢百骸。他伸手摸了摸棺木之中楊容姬的臉,隻覺觸手冰冷,再不複往日的柔軟溫暖,隻覺心中大慟,低低地道:“阿容之死必定與我有關。我一日不為她報仇,就一日沒有資格傷心。”

“那……你坐下歇歇,你這個樣子,我看著害怕。”潘嶽越是平靜,石崇就越能預感到後麵的驚濤駭浪,連忙使個眼色,想讓司馬睿和司馬蕤兩個年輕人將潘嶽硬扶到苫席上來。

就在這個時候,院外終於有人叫道:“潘禦史來了!”

聽到大哥侍禦史潘釋終於回來了,潘嶽晦暗的眼中頓時燃起了光亮。他拂開身旁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果然看見潘釋腳步飄忽地走了進來。他雙眸無神,似乎消失的一天一夜都不曾入睡,整個人就如同失去了魂魄一般。

“大哥……”還不待潘嶽開口追問,潘釋已經驚訝地後退了一步,“檀奴,你……你醒了?”

“大哥,阿容是怎麼死的?”潘釋這一走就是一天一夜,由不得潘嶽不起疑。雖然平素兩兄弟往來並不算親密,但也算兄友弟恭,潘嶽不相信潘釋有什麼事會瞞著自己。

“有些事情,不知道反倒更好。”潘釋見潘嶽雙眼已然血紅,嚇得又後退了一步,後背抵在了院牆上,“檀奴,算我求你,這件事關乎我們整個潘家的命,你就別再問了!”

“不,我必須問。”潘嶽平素對潘釋十分尊重,此刻卻如同瘋魔了一般,伸手抓住潘釋的胳膊就往自己臥房裏拽。潘釋想要掙脫,卻發現潘嶽的手居然硬得如同鐵鉗一般,隻能任由他將自己拽進了臥房,一把關上了門。

“現在,你可以說了。”潘嶽見其他人都被關在了門外,冷冷地說,“阿容的命,潘家的命,你說了,我會衡量。”

“好,我說。”潘釋的臉色比潘嶽還要難看,躊躇了半晌,終於道,“昨日我來你家看你,遇見了弟妹。我擔憂地問起你的情況,她卻說已經有了解藥,讓我不必擔心。我奇怪地問解藥是哪裏來的,她卻已經痛苦地彎下腰去,七竅中都湧出血來,然後,她跟我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潘嶽的左手下意識地摳進了自己的衣襟,似乎想要攥緊那顆不斷抽搐的心髒。而他的右手,則依然死死攥著潘釋的胳膊,疼得潘釋眉目扭曲,卻不敢叫出聲來。

“弟妹說,說……”潘釋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一咬牙說了出來,“皇後說,用她的命,換你的命。”

潘嶽攥著潘釋的手驀地鬆了開去,步子也不由自主退了幾步。潘釋看著他的臉,又補充道:“這一整天,我拿著弟妹杯子裏殘餘的毒藥尋遍了洛陽城內的醫館,終於有個致仕的太醫告訴我,那是金屑酒,是宮中專門賜死用的酒……檀奴,你能僥幸活下來,是弟妹用她的命向皇後換來的解藥啊!”

“不對,皇後怎麼會有解藥,我中的毒,明明是孫秀下的。”潘嶽用力搖了搖頭,想要在日漸混沌的腦子裏尋回一絲清明。

“你別忘了,四皇女和你中的是一樣的毒。”潘釋推測,“所有的太醫都被召集起來為四皇女研製解藥,隻可惜解藥製好的時候,四皇女已經薨逝了。她是小孩子,身子嬌嫩,自然比不得你能挺得久些。”

“可是,皇後為什麼要害阿容……”潘嶽的指甲,已經抓破了胸口的衣服,帶出醒目的血痕。

潘釋看了他一眼,麵色中含著無奈的憐憫:“皇後為什麼害弟妹,連我這個局外人都明白,你還有什麼不明白?”

“是啊,我還有什麼不明白?”潘嶽頹然靠著牆壁,驀地哈哈大笑起來,“以前阿容不肯嫁給我,因為她早已料到做我的妻子就要承受無盡的代價。可惜她明知是火坑,最後還是無怨無悔地陪了我這麼多年……”想起楊容姬當年寫在退婚文書邊角上“寵辱不驚,貧賤不移。生死不顧,安危不懼”十六個字,潘嶽驀地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裏汩汩湧出,“若是她不曾嫁給我,如今必定兒女繞膝,生活美滿,又怎麼會遭遇奇妒,無辜慘死……”

少女時藏在坐墊裏的鋼針,成婚前故意被召為宮女,懷孕時被罰入永巷的苦役,剛生產不久就被趕出洛陽長途跋涉的艱辛,還有夭折在半途的唯一的兒子……自始至終,皇後賈南風就一直對楊容姬懷有深深的惡意。甚至就在他和賈南風開誠布公地討論政局,不計前嫌互相引為知己的末了,賈南風依然毫不掩飾她對楊容姬的嫉妒之心。那個心狠手辣的女人,連殺害宗室和老臣都滿不在乎,又怎麼會在乎楊容姬的性命?

他們的命運,原本一直就被玩弄在賈南風的股掌之間!

“檀奴,你要到哪裏去?”見潘嶽伸手就要打開房門,潘釋驚慌地一把拉住了他,“這件事你知我知,絕不能泄露出去!難不成,你還想當麵去質問皇後?無憑無據,她又怎麼可能承認?”

“是,我不能去質問她。為了我的前途,為了我們的家族,甚至為了這個天下,我所有的血淚,都應該吞進肚子裏。”潘嶽慘然一笑,扶住了門框,那股在喉間起伏了許久的鮮血終於噴薄而出,將雪白的牆壁染上一抹豔色,“可是,有些東西,是咽不下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