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雙雕(1 / 3)

第十二章 雙雕

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

——潘嶽

齊王司馬冏再次踏足潘家的時候,已是楊容姬的葬禮之後了。

開門的老仆李伯認得司馬冏,看見他到來先是一怔,隨即扯出了一個暗淡的笑容:“齊王殿下來了?”

“嗯,檀奴叔叔還好嗎?”司馬冏問。

“還是老樣子,成日都沒有精神。”李伯歎息,“餘毒攻心,夫人下葬的時候又發作了。雖說是服過了解藥,可怎麼沒起作用?”

“解藥又不是仙丹,哪裏一下子就能治好的。”司馬冏不欲多談此事,一揚頭,身邊的侍從便捧著各式各樣的藥材和補品走了過來,“這些鹿茸靈芝都是上好的,一會兒讓人教你藥膳方子,好好給檀奴叔叔調理身子。還有這十顆雪參丸,最是提神補氣,也務必叮囑檀奴叔叔日日服用。”

“齊王殿下對我家郎君是真好啊。”李伯用力擦了擦發紅的眼眶,“本來出了那樣的事,我都以為殿下不會再登門的……”

司馬冏輕咳了一聲,知道李伯又想起了當初他在潘家被宗師府抓走的事。實際上,他不僅後來再沒有登過潘家的院門,連楊容姬的葬禮也稱病沒有參加。因為這件事,大哥東萊王司馬蕤沒少了對他冷嘲熱諷,有一次兩人甚至差點動起手來。

“我去看看檀奴叔叔,你們別來打擾。”司馬冏眼神一暗,不再和李伯囉嗦,徑直往前走去。

他熟門熟路地推開了潘嶽臥房的門,撲麵便聞見一股濃濃的藥味。走進屋內,司馬冏看見潘嶽正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似乎已經睡熟了。

司馬冏坐在了潘嶽床邊,默默地打量著床上一動不動的身影。和他上一次看到潘嶽相比,潘嶽瘦了太多,連臉頰都凹陷了下去,眼下更是大片的青黑色陰影。他的眼睛緊閉,滿額都是冷汗,就算再好的皮相,經此折磨也蒼白憔悴如鬼魅。讓司馬冏一時分不清他是餘毒未清,還是因為楊容姬之死哀毀太過。

病房中的空氣沉重而窒悶,但司馬冏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他一言不發地守在床邊,就仿佛變成了一具木偶,絲毫感受不到時光的流逝。

守得久了,司馬冏驀然發現了一個事實:雖然毫無知覺,潘嶽的身子卻始終隻占據著床鋪的一半,就仿佛旁邊還睡著什麼人,連睡夢中也不會擠到對方。

他的身邊,一直保留著楊容姬的位置。這個認知,驀地讓司馬冏心如刀絞。

忽然,潘嶽不知道夢見了什麼,身體抽搐了一下,猛地睜開了眼睛。

“檀奴叔叔?”司馬冏一驚,見潘嶽翻身坐起,連鞋子都顧不得穿就往外走去,連忙攔住了他,“你要去哪裏?”

“我去看金鹿。”潘嶽明顯沒有認出司馬冏,渙散的眼神焦急地掃視著虛空,“金鹿病了,阿容讓我好好照顧她……”說著,他虛浮無力的腳步在門檻上一絆,整個人都摔了下去。

司馬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潘嶽,也正對上了潘嶽的後腦。隻一眼,司馬冏就發現短短數日,潘嶽的頭發竟然白了一半,不由心痛地叫道:“太夫人已經帶著金鹿住到你大哥那裏去了,檀奴叔叔忘記了嗎?”他用力扶著潘嶽將他攙回床上躺下,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清涼的淚水打在潘嶽的臉上,將他昏沉的神智再度拉回。他用力睜開眼,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人影坐在身邊,忽然驚喜地喚了一句:“桃符,是你麼?”

司馬冏一怔,才醒悟潘嶽恍惚之中,將自己錯認成了父親司馬攸。他有心否認,卻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了潘嶽冰涼的手,沉聲道:“檀奴,是我。”

“你,你怎麼來了?”潘嶽茫然的眼中,忽然彙聚出一絲欣喜的光亮,“你見到阿容了麼?你們……都還好麼?”

“我們都好,倒是你,要好好保重……”司馬冏模仿著記憶中父親的口氣,竭力安慰。

“我也很好……,不,你們都不在了,我還怎麼好……”潘嶽哽咽了一聲,似乎是怕眼前的“司馬攸”消失,反手緊緊握住了司馬冏的手腕。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推開了司馬冏,嘶聲道:“你不是桃符,桃符的手腕上有舊傷,可是你沒有!”

“你的心裏,從來就隻有桃符嗎?如果我不是桃符的兒子,你是不是連正眼都不會瞧我一眼!”司馬冏的一顆心憋屈了太久,此刻終於炸裂開來。既然潘嶽瘋了,那他也就和他一起瘋了吧!

從靴子裏掏出隨身的匕首,司馬冏用力朝著左手腕上狠狠一劃:“現在我的手腕上也有傷,你摸摸看,你摸摸看!”說著他舉起鮮血橫流的左手,抓起潘嶽的手就按了上去,“你以為我父親就是白璧無瑕的大聖人嗎?他招攬人心的心機,他以退為進的虛偽,為什麼你從來就看不到,還是看到了也故意不肯承認?你用你心中的父親來要求我,這本來就不公平,那個完美的齊獻王,原本就隻是你心中的假象!”

“住嘴!別人盡可以揣測詆毀他,你作為他的兒子怎麼也敢這樣說?”溫熱而黏膩的鮮血濡濕了潘嶽的手掌,也讓他渙散的神智終於恢複過來,厲聲打斷了司馬冏。

“子不言父過,我說這些話,確實是大不孝。可我要是不說出來,隻怕就會生生憋死!”司馬冏淒厲一笑,轉身就走,手腕上的血淅淅瀝瀝,灑了一路。

“回來!”血色刺痛了潘嶽的眼睛,讓他下意識地大喝了一聲。隨即他翻身下床,熟練地翻出了楊容姬留下的藥箱,取出金瘡藥和繃帶,用力纏住了司馬冏流血的手腕。

“我還以為我不是父王,檀奴叔叔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呢。”司馬冏木然地舉著手任潘嶽擺弄,冷笑著說。

若是平時,聽到司馬冏這種賭氣的話,潘嶽少不得像對待任性的孩子一樣寬慰幾句。可是今天,他隻是默默地上好藥纏好繃帶,便踉蹌著坐回了床上:“殿下沒有別的要對臣說嗎?”

“說什麼?說我父親是完美的聖人,我不過是他腳下的塵泥?”司馬冏輕輕撫摸著手腕上的繃帶,在絲絲縷縷的疼痛中咬牙笑道。

“這個話題,以後不要再說了。”潘嶽打斷了他,一字一句地重複,“永遠,不要再說。”

“好,我不說,反正你永遠不會承認我的父親也是人,也有私心,也有心計。”看著潘嶽鐵青的嚴肅神情,司馬冏冷笑著退讓。“對了,確實有一個最新消息要告訴檀奴叔叔——皇後剛宣布有了一個男孩。”

“什麼?”潘嶽果然被這個消息驚呆了。這段時間皇後賈南風並未傳出懷孕的消息,怎麼突然就生下了一個兒子?

“皇後說,這個孩子是在諒暗時生的,所以不好意思公布,一直拖到現在。”司馬冏掐著手腕,自虐一般看著鮮血從繃帶上慢慢浸出,“這個孩子叫做慰祖,過了年就八歲了。”

“諒暗”指的是武帝司馬炎死後,繼位者司馬衷和皇後賈南風的三年守喪時期。按照禮製,這三年內司馬衷作為孝子應該潛心哀悼父親,不得飲酒,也不得召幸妃嬪,所以賈南風才說當年不好意思公布孩子的出生。

“那孩子叫慰祖麼?”潘嶽恍惚地道,“我記得魯國公的幼弟也叫做慰祖,年齡也差不多……”

“毋庸置疑,皇後所說的這個孩子,就是賈謐的弟弟韓慰祖了!”有那麼一瞬間,司馬冏隻覺潘嶽的腦子真的被孫秀的符水弄壞了,否則為什麼這麼明顯的事實都看不出來,“皇後把賈午和韓壽的兒子當作天子嫡子,偏偏宗室百官無一敢言,那麼下一步,她就要廢掉太子,立這個韓慰祖當新太子了!”

“這不就是你們想看到的嗎?”潘嶽慢吞吞地說。

司馬冏一愣,看著潘嶽漸漸清明的眼睛,後背忽然一陣發寒。

“四皇女,是你故意帶進東宮的吧?”潘嶽的語速依然很慢,說出一個長句,還會有微微的喘息,“我不知道你暗地裏和她說了什麼,竟然能攛掇她喝下了符水……齊王殿下,你如今的手段,越來越讓我佩服了……”話音未落,他驀地抓起枕側的手帕捂在唇邊,殷紅的血色頓時順著布料的紋理蔓延開來。經曆了楊容姬的死,潘嶽以為自己的心肺早已硬成了鐵石,對司馬冏的失望卻仿佛熾烈大火,將他的五髒六腑盡數融化。

“不,不是的……” 手帕上的鮮紅刺得司馬冏眼睛生疼。他知道自己又惹得潘嶽餘毒發作,卻隻能下意識地反駁,“四皇女去東宮,隻是巧合。”

“那天你陪同我一起走進東宮,也是巧合?” 潘嶽握著染血的手帕,慘然一笑,“這個世上,太過巧合的事,都不過是陰謀。”有些話他沒有說出來,但是司馬冏一定也明白——既然四皇女的死出於司馬冏安排,那司馬冏必定了解孫秀的陰謀,幾乎可以說是眼睜睜地看著潘嶽被灌下有毒的符水。他們兩個,本就是同夥。而潘嶽和太子一樣,都不過是被他們利用的棋子。

“檀奴叔叔,對不起。”司馬冏呆愣了一會兒,終於崩潰一般地跪倒在潘嶽腳邊,痛哭失聲,“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沒有辦法……”

潘嶽的手撫上了司馬冏的頭頂,那冰冷卻柔韌的觸感,讓司馬冏稍稍有些安心——這麼多年來,潘嶽不就是一邊對他失望,一邊盡力幫助他的麼?隻要他是司馬攸的兒子,隻要他還長著和司馬攸酷似的臉,潘嶽就永遠不會真正背棄他。

“你的父親,把我當作國士,所以我一直以國士報之。”潘嶽摩挲著司馬冏的手忽然停住,低低歎息,“可是山奴,你卻隻是把我當作死士啊!”

仿佛一道冰水從天靈蓋中灌入腦中,司馬冏有一瞬間幾乎失去了知覺。他忘記了哭泣,隻是呆呆地跪在了地上,心中反複翻湧著一個念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這一生,是再也比不上父王了!”

似乎這句話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潘嶽身子一軟,重新倒回了床上,那一直緊攥在他掌心的手帕,也如同中箭的白鶴,無力地垂落到了地上。

良久,司馬冏撐住麻木的膝蓋,一點點站起身來。見潘嶽隻是緊緊閉著眼睛不說話,顯然是對自己下了逐客令,司馬冏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激憤。

“是,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四皇女。”司馬冏固執地站在潘嶽身前,一字一字清淩淩地道,“可這一切是為了什麼,還不是因為賈南風姐妹先害死了我的父王?如果父王還在,我又何須變成連我自己都厭惡的樣子?”

“事情已經做下,我並不後悔。皇後和太子的仇恨已經不共戴天,就算她成功廢掉了太子,賈氏的根基也折損殆盡。這個朝堂,又要換上一撥新的勢力了!”司馬冏咬著牙,露出一個睥睨的笑容,“而你呢,檀奴叔叔,你以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嗎?太子掌握了你與皇後私會的證據,一旦他登上寶座,等待你的就是身敗名裂,萬眾唾罵;而皇後呢,她不光害死了我父親,還害死了你的妻子,但凡你還有一點廉恥和血性,你就不能看著她為所欲為!”

不出司馬冏所料,一提到楊容姬,潘嶽的臉色就變了。雖然他依然緊閉著眼一言不發,但一滴淚水卻緩緩從他眼角浸出,順著臉頰滑進了花白的鬢發之內。

“淮南王司馬允馬上就要進京了。他是先帝的親子,一向對檀奴叔叔十分敬佩。”司馬冏又道,“我和其他幾個皇室宗親已經商量好了,先攛掇皇後和太子鬥個兩敗俱傷,一旦太子被廢,皇後倒台,就擁立淮南王為皇太弟。淮南王英明果敢,若是他日後能掌控天下,對你,對我,對整個天下,都是莫大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