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奴叔叔,到了這一步,你除了和我們聯手,還有別的選擇麼?”
潘嶽依舊沒有開口,但是司馬冏卻知道,這些話,他是真的聽進去了。這麼多年來,司馬冏別的沒有長進,卻已經學會了如何抓住潘嶽的軟肋。他已經堵死了潘嶽所有的道路,唯一留下的一條,是和自己站在一起。
“對了,我臨來之前,母妃告訴了我一件陳年舊事。”司馬冏狠了狠心,繼續將無形的刀子插進潘嶽的胸膛,“母妃和父王舉行婚禮那天,賈午曾經問過楊嬸嬸一個問題,問她知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楊嬸嬸自然回答不知,你猜賈午怎麼說?”司馬冏的臉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她說:‘楊姐姐,你要嫁給檀郎為妻,將來必定是被人嫉妒死的。’”說完這句話,司馬冏朝著潘嶽拱手告辭。
“嗬嗬,嗬嗬嗬……”聽著身後潘嶽嗚咽一般的笑聲,司馬冏心頭發緊,終究是狠了狠心,邁步而去。
元康八年,對於潘嶽而言,是一個噩夢般黑暗的年份。這年八月,楊容姬逝世之後的第三個月,他的愛女金鹿,也因為感染了傷寒終告不治。
“爹爹,我不害怕……我會看到娘,還能和女彥一起玩。”彌留之際,燒得火炭一般的女孩攥著潘嶽的手,眼中蓄滿了淚水,“可是我舍不得爹爹啊,沒有我,爹爹以後和誰玩呢……”
“你放心,過不了多久,爹爹就會來陪你和你娘了……”潘嶽抱緊女兒慢慢冷下去的身子,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喃喃,“等著我。”
接下來的日子,潘嶽閉門不出,專心在家中為妻女守喪。他為夭折的金鹿寫了一首哀辭,開篇便讚美女兒“鬒發凝膚,蛾眉蠐領。柔情和泰,朗心聰警。”又把自己比作一棵將要枯萎的樹木,“既披我幹,又剪我根。塊如痿木,枯荄獨存。”其孤獨蕭索之情,令每一個來探望他的人惻然動容。
除了金鹿,潘嶽最懷念的人還是楊容姬。他為她寫下了情深意切的《哀永逝文》,字裏行間,全是難以磨滅的哀思與追念。可是這樣的哀誄文還是無法宣泄潘嶽心中的悲痛,他又連續為楊容姬寫下了三首悼亡詩,開創了以悼亡詩懷念妻子的先河,以至於後世所謂悼亡詩,都特指為悼念亡妻而作。
這些哀文與悼亡詩,一經寫成就四處傳頌,自然而然也傳進了宮中。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隻。如彼遊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隙來,晨溜承簷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太極殿東堂內,皇後賈南風放下手中詩稿,怔怔地朝著虛空發了一陣呆,這才發現寺人監董猛侍立在一旁,頓時掩飾地笑了笑:“是我失態了。”說著,伸手取過了一份奏表,繼續批閱。
“潘嶽寫的悼亡詩,老奴也讀了。”見賈南風遲遲沒有翻動奏表,董猛大著膽子應了一句,“別說皇後,就算是老奴這種無妻無子的廢人,也忍不住心生悱惻呢。這樣的詩,注定是要流芳百世的。”
“有史以來,潘嶽是第一個為妻子書寫悼亡詩文的人。千百年後,不知多少人會羨慕楊容姬啊。”賈南風輕輕籲了一口氣,“潘嶽還在家中為楊容姬守喪嗎?”
“按照禮製,應該是守滿一年吧。”董猛回答。
“一年太久,我等不及。”賈南風沉吟一下,吩咐董猛,“你告訴尚書台,讓他們擬旨,召潘嶽即刻回朝,繼續履行給事黃門侍郎之職。”
“是。”董猛心領神會,自然明白賈南風所謂“等不及”的是什麼。四皇女女彥喪期已畢,新皇子慰祖也推到了前台,接下來,自然是要收拾那個躲藏在東宮裏的太子司馬遹了。
回朝繼任的詔書到達潘家的時候,潘嶽原本懨懨地躺在床上,還是他的母親邢夫人親自將他喚起,才出門接的詔旨。
眼看兒子讀過詔旨之後眼中驀地點燃了神采,邢夫人疑惑地問了一句:“檀奴,你真的打算回朝做官?”
“朝廷既然已經下旨,豈有不遵之理?”潘嶽有些詫異地看著母親。自從楊容姬和金鹿死後,這個院子裏就隻剩下他和邢夫人,再加上一個老仆李伯料理家務。潘嶽幾次想勸母親搬去與大哥潘釋同住,至少那裏孫輩繞膝,不像自己這裏如此冷清,可邢夫人放心不下潘嶽,執意要親自照顧他。
“依我看,你還是上表辭謝的好。”邢夫人一向不過問潘嶽的公事,這一次卻難得地開口阻止,“連我這個老婦人都聽說如今皇後和太子不和,你若是再入朝廷,少不得要卷進這場風波。”
“可是我此刻若不入仕,這一輩子就沒有什麼機會了。”潘嶽淡淡地回答。
“你還要什麼機會,你都當上黃門侍郎了還不滿足麼?”邢夫人怒道,“你的官已經夠了,還是趁早收手,別再鑽營了!”
見母親難得大動肝火,潘嶽撩起衣袍,跪在了邢夫人麵前。然而就在邢夫人以為他會聽從自己的規勸時,潘嶽卻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請恕孩兒不孝,有些事情,我是一定要去做的。”說完,他走回房內,將自己閑置了多日的朝服從箱子裏取了出來。
第二天,潘嶽乘車入宮,再次見到了皇後賈南風。
在沒有見到賈南風之前,潘嶽無數次地練習過如何掩飾自己的情緒。可一旦真的見到了她,潘嶽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竟然真的可以掩飾住心底滔天的恨意,維持住表麵的波瀾不驚。她已經把他逼到了絕路,他後退一步便是萬劫不複,所以,隻能向死而生。
賈南風確實毫無覺察。就連潘嶽向她感謝派遣太醫的救命之恩時,她也隻是習慣性地把這當做臣子的禮節。看著他形銷骨立,恍如一夕之間老了十歲的模樣,賈南風又忍不住想起了死去的楊容姬,心頭微微發酸。
然而,此刻絕不是他們談論楊容姬的時候。
“我讀過了你為女彥寫的誄文。”賈南風精心選擇了這個開場,要讓潘嶽和自己站在同樣的立場上,“寫得很好。尤其是那句‘披攬遺物,徘徊舊居,手澤未改,領膩如初’,完全就是為我這個睹物思人的母親而寫。”說著,她取出袖中的手帕,輕輕拭去了眼角的淚痕。
“四皇女是為臣而死,臣隻能用這點文字祭奠她,實在慚愧至極。”潘嶽低著頭,語帶哽咽。盡管知道賈南風此言滿含心計,依然不能不為司馬女彥之死動容。
“女彥是我最鍾愛的女兒,她死於非命,當然不能隻用文字來祭奠。”賈南風止住悲聲,忽然沉下了聲音,“我還要,為她報仇!”
“找誰報仇?”潘嶽冷靜地問,“聽說皇後已經下令緝捕術士賈生,但大海撈針,想要抓住他殊非易事。”
“賈生之流隻是幫凶,真正的禍首……”賈南風朝著東方望過去,微微冷笑,“還在東宮裏躲著呢。”
“聽說太子已經上表請罪,廢除了東宮所有的祭祀,也殺了當天參與降神禮的其餘術士。”潘嶽平靜地敘說,“太子甚至自請廢黜太子之位,是天子和皇後大度,下詔駁回了。”
“不駁回,還能怎樣?”賈南風輕哼一聲,“他那時是天子唯一的兒子,斷沒有因為公主的夭折就廢黜太子的道理。更何況女彥年紀太小,甚至都不曾封過公主。”
“可是現在,太子已經不是天子唯一的兒子了。”潘嶽回答。
賈南風有些不自在地挺了挺身子。雖然在將賈午之子韓慰祖硬充皇子時她已經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可不知怎麼的從潘嶽口中聽到這話,她還是有些心虛起來。“太子畢竟入主東宮多年,我知道你心裏還有顧慮。”賈南風咬了咬牙,將致命的殺手鐧拋了出來,“可是若不廢黜他,一旦天子有個三長兩短,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置我們於死地。他甚至還編造出種種不堪的流言,汙蔑我們的名譽,那可是比死還要可怕的事!”
“所以,我們隻能先下手為強!”賈南風知道潘嶽最恐懼的是什麼,忽然慶幸可以用這一點來逼迫他。
潘嶽木然半晌,終於點了點頭:“東宮有衛兵兩萬餘人,太子又閉門不出,皇後打算怎麼下手?”
“找個借口,將他騙出東宮。”賈南風道,“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皇後是要臣親自做斷送太子的那把刀麼?”潘嶽的手,在袖子暗暗握成了拳頭。
“不錯,你既和我的利益綁在了一處,又有那個能力。”賈南風堅決地道,“事關重大,非你莫屬。”
“原來,真的必須是我。”潘嶽澀然一笑,心中忽然倍感荒謬。賈南風已經瘋了,她竟然想不到一旦陷害太子,她作為皇後執掌朝政的合法性就從根子上被掏空;而他也已經瘋了,麵對可以預見的混亂,他不僅不曾出手阻止,甚至還要成為推波助瀾的凶手。
見潘嶽隻是靜默,賈南風知道他心中還有顧慮,畢竟陷害太子無異於弑君犯上,這樣天大的罪名,就算潘嶽對太子再痛恨,從浸淫了數十年的君臣觀念上也無法接受。
對這一點,賈南風早有準備。她站起身,拍了拍手:“還有一個人要見你。”
隨著賈南風的掌聲,太極殿東堂側麵的一席紫絲帷幕慢慢卷起,露出了一個人影。那人上穿玄衣,下著黃裳,上麵繡著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等五彩文章,頭上所戴的冕旒垂下十二串雪白玉珠。雖然他藏在垂旒後的臉模糊不清,潘嶽還是一眼就從這至高無上的裝扮上認出了來人的身份——當今天子司馬衷!
“臣潘嶽見過陛下!”潘嶽驚詫之下,連忙下拜行禮。
“愛卿平身。”司馬衷走到方才賈南風方才所坐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來,雙手往前攤開撐在書案上,一副緊張的模樣。
“謝陛下。”潘嶽起身,卻遵循禮儀,低頭不去注視司馬衷的麵容。雖然上朝的時候常常會見到司馬衷,但潘嶽從未近距離地接觸過這位當今天子。他就像是高高的寶座上一道模糊的影子,從未讓臣下看清過真麵目,甚至關於這位天子的諸多傳言,潘嶽都無法判斷真假。
“方才皇後和你說的話,眹都聽見了。”司馬衷難得在賈南風在場時開口,“其實要廢黜太子,也是眹自己的意思。”
“陛下?”潘嶽大驚。太子乃是淑妃謝玖所生,賈南風要廢黜他可以理解,可是天子司馬衷隻有太子這麼一個親生兒子,他卻為何也要廢黜他?難不成這位糊塗天子真的不通人事,連韓慰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分不清了?
“太子不孝,已經三個月沒有到西宮給眹請安了。這些年,他來見眹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司馬衷說到這裏,小心地看了一眼身邊的賈南風,見她含笑點頭,心頭有了底氣,繼續道,“愛卿可知道為什麼嗎?”
潘嶽當然知道太子躲在東宮是害怕賈南風下手害他,卻不能明說,隻搖頭道:“臣不知。”
“因為,他從未把眹當成他的父親!”司馬衷頓了頓,似乎一時有些恍神,一旁的賈南風便小聲提醒道,“就是太子初見陛下的那次……”
“是,他第一次見眹的時候,就不承認眹是他的父親。”司馬衷想起前事,不由眼眶都有些紅了,“那時候眹還是太子,去濯龍池給先帝請安。先帝忽然指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孩說,他就是眹的兒子,是先帝的才人謝玖給眹生的。眹還沒有想清楚謝玖是誰,那個小孩卻哭了起來,說眹……說眹不是他的爹爹,他的爹爹應該是先帝那個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