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塊大石頭砸進井底,驚得潘嶽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心又大力跳動起來。童言無忌,太子司馬遹定然想不到自己兒時的無心之語會給司馬衷造成如此深重的陰影。謝玖原本就是武帝司馬炎的才人,司馬遹四五歲之前也一直被秘密養在武帝後宮,難怪司馬衷雖然愚鈍,被突然塞來一個兒子後,也會懷疑司馬遹其實不是他自己的親子,而是他的弟弟!
或者,司馬衷的這種懷疑,原本就是賈南風長年累月灌輸出來的。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信了。所以哪怕太子生下了皇長孫,司馬衷也沒有任何初為祖父的喜悅,不僅沒有參加長孫的慶典,連皇長孫生病,太子上表請求為皇長孫封王衝喜,也斷然拒絕。
怪不得,當初魯國公賈謐在與太子發生爭執後,會輕蔑地說出“誰知道你這個太子究竟是不是天子所生!”這種大逆不道之語,看來賈氏早已在搜集太子真實身份的證據。可惜,他們什麼都沒有找到,而太子又是武帝司馬炎親自選定的繼承人,他們根本就沒有廢黜太子的合理理由。所以,如今隻能是硬來了!
“好了,眹給你說了這些,剩下的事情,你和皇後商量吧。”司馬衷到底頭腦遲鈍,好不容易撐著說完了台詞,也有些累了。他站起身,在潘嶽的禮送之中,再度消失在紫絲帷幕之後。
“現在,你還有什麼顧慮嗎?”司馬衷一走,賈南風便迫不及待地開口。
潘嶽抬起頭,看著那張高高在上的臉。絕對稱不上美麗的臉,卻透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精明和強悍。這個可怕的女人,為了達到她的目的可以不惜一切手段,一路走來手上沾滿了無數血腥,其中也包含了他最親密的摯友,和最深愛的妻子。那麼她當初對他的承諾,又有幾分是真的呢?或許真的需要將一切推倒重來,才能給日益崩壞的晉朝一個新生的契機,還世間一個朗朗乾坤。
而司馬冏提到的淮南王司馬允,武帝司馬炎的第十子,沉靜剛毅,忠孝篤誠,倒真真正正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桃符,阿容,你們此刻一定要看著我。潘嶽心中默默祝禱了一句,終於向著賈南風點了點頭:“臣,謹遵皇後之命。”
自從四皇女司馬女彥死於東宮,皇後賈南風推出“皇子”韓慰祖之後,太子司馬遹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生死邊緣。麵對冷眼旁觀的宗室藩王,事不關己的世家大臣,勢單力孤的太子不敢起兵一搏,卻又不甘心坐以待斃。
太子知道,到了這個時候,能夠拯救自己的可能性隻有一個——天子司馬衷暴斃,自己順勢登基稱帝。
可是天子司馬衷雖然腦子不好使,身體卻一直硬朗得很。想要他暴斃傳位,無異於登天之難。
恰在這個時候,太子司馬遹遇見了一個人——五鬥米道天師張林。
雖說四皇女死後孫秀逃遁,司馬遹殺了其餘參與降神禮的術士,但孤立無援之下,除了鬼神之外他還能從哪裏借力?因此當張林號稱可以行使秘術讓人生病而亡時,太子司馬遹的心思再度活絡起來,秘密將張林請入東宮,實施詛咒法事。
詛咒的對象,自然是居住在西宮的天子司馬衷和皇後賈南風了。
到了元康九年年底,張林的詛咒似乎真的生效了。皇後賈南風給東宮傳來手書,說天子病重,思念太子,召太子前去探望。
前麵一句話太子信,但後麵兩句話太子就不信了。他和司馬衷雖然有父子之名,但他從小就對這個癡愚的父親敬而遠之,生怕一不小心就將嫌惡之情流露出來。住到東宮之後,他更是想方設法逃避去西宮覲見,對於用父子孝道來勸誡他的大臣,要麼賞賜一襲藏滿鋼針的坐墊,要麼直接掃地出門。所以司馬衷要是真的生病,太子也絕不相信他會思念自己。
有兩萬東宮衛士護持,太子躲在東宮內還可以苟且偷安,可是一旦進入西宮,就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所以雖然收到了賈南風的手詔,太子還是找了個借口,不肯出東宮半步。
過了幾天,賈南風又送來一封手書,說天子病勢加重,召太子速速探望。這一次,太子依然拒絕了。
就這樣一日挨過一日,終於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西宮送來了第三封手書,卻是天子司馬衷親手所寫。在那張薄薄的紙箋上,司馬衷用他歪歪扭扭的筆跡寫道:眹已病危,若是太子再不前來,父子倆恐怕就見不到最後一麵了。
拿著這封無法偽造的手書看了半晌,太子命人傳來了張林,問他法事進展如何。張林也是個人精,哪怕知道太子命自己詛咒的是誰,也佯裝不知,隻說法術奏效,那人大約是活不過這兩日了。
太子得了張林這句話,懸起的心終於放下了一半。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他都得離開東宮前去探望司馬衷了,否則若是司馬衷什麼時候咽了氣,他這個太子不孝的名聲坐實了不說,難保賈南風會在遺詔中做什麼手腳。根據自古以來的經驗,太子必須日夜不離地守候在先帝的病榻旁,才能挾先帝餘威順利登基接班。
權衡了一番利弊,太子終於決定入宮朝覲。第二天一大早,太子司馬遹離開東宮,進西宮請求覲見父皇,在或明或暗的無數人的注視中,一步步地踏入了早已張好的羅網中。
進入西宮之後,司馬遹並沒有見到司馬衷,而是被帶到了皇後賈南風所居的明光殿中。他想要給賈南風請安,一個叫做陳舞的侍女卻說:“皇後從夜裏開始就很不舒服,早上更是起不來床,還請太子殿下先在偏殿等待,皇後好些了再接見太子。”
這一番話說得太子心中突突亂跳,憂喜參半。憂的是被困在西宮前途難卜,喜的卻是賈南風如今也身染重疾,難道是張林的咒術同時生效?
正忐忑不安之際,侍女陳舞忽然帶來了一盤大棗和三升酒,說是天子吩咐賜給太子,命太子全部吃完喝光。
司馬遹一看那駭人的三升酒,忽然意識到不好,趕緊推說自己一會兒要覲見天子,怕醉後失態,所以這酒就不必喝了。
“太子不肯飲酒,是怕這酒裏有毒吧?”賈南風的聲音忽然在殿外響了起來,慌得太子連忙跪下道:“兒臣不敢。”
“要是真不敢,就把這些酒都喝了。”賈南風此刻神清氣爽,哪裏有半分身染重病的模樣,“天子賜,不敢辭。何況天子還是你的君父,你若是不喝,便是懷疑君父下毒的不孝之子!”
這個罪名實在太重,太子為了證明自己不曾懷疑天子下毒,隻好不停地喝起酒來。喝了兩升時,他實在撐不住,向賈南風求情把剩下的一升帶回東宮去喝,賈南風卻不依不饒,終於逼得他將三升酒全都灌入了腹中。
三升酒下肚,饒是太子酒量再好,也頭暈腦脹,兩眼發花,幾乎就想一頭伏在案上睡死過去。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侍女陳舞又走了過來,在他耳邊大聲稟告道:“太子殿下,陛下命你抄寫這份文書。”
“什麼文書?”太子用力撐起腦袋,暈乎乎地問。
“為陛下祈福的禱神文。”陳舞說著,在太子麵前的書案上放下了兩張紙,一張白紙上寫好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另一張專用來書寫禱文的青紙則是一片空白。
“麻煩太子快些謄寫,陛下急著用呢。”陳舞將蘸好墨的毛筆塞進太子手中,不斷催促著,“要是耽誤了時辰,我們都擔待不起。”
太子被催得心慌意亂,來不及細細辨別白紙上的草稿,就握筆在青紙上謄寫起來。他醉得實在厲害,雖然文稿上的字數不多,寫到最後也頭暈眼花,完全不知道自己寫了些什麼。等到好不容易謄寫完了,陳舞收起青紙交給賈南風,這才安排人將醉得不省人事的太子送回了東宮。
拿到太子謄錄的青紙之後,賈南風從後宮的明光殿徑直奔赴太極殿東堂,而潘嶽,則早已在那裏等候了。
“這是太子方才寫的。”賈南風將青紙交給潘嶽,而陳舞則將太子方才用過的硯台和毛筆都放在了書案上。
潘嶽將青紙鋪在書案上,細細看了看,見後麵有些字跡模糊難辨,便取過毛筆在上麵勾連了幾下。因為墨色和筆觸都一致,看上去就和太子親自書寫的毫無二致。
賈南風等潘嶽修補完了,滿意地又看了一遍青紙上的內容: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當手了之。並與謝妃共要,刻期兩發,勿疑猶豫,以致後患。茹毛飲血於三辰之下,皇天許當掃除患害,立道文為王,蔣氏為內主。願成,當以三牲祠北君。”
這封以太子口氣所寫的禱神文,明確表示了期待天子和皇後去死的詛咒,還有上天保佑他以寵妃蔣俊做皇後,蔣俊之子為王的妄想。賈南風已經可以想象,一旦她將這封手書展示給朝臣,將會掀起多麼驚人的滔天巨浪。
“多虧了你,太子是過不了這個除夕了。”她看著潘嶽,得意地笑了起來。
潘嶽也微微一笑。太子確實是過不好這個除夕了,可賈南風向太子下手之日,也是賈家敗亡之時。一箭雙雕,放出去的那枝利箭,恰正是自己手中所握的毛筆。這樣的複仇方式,真是適合他。
元康九年十二月三十日,天子司馬衷不顧今日是除夕,緊急召集群臣來到式乾殿。在這次臨時朝會上,司馬衷親自向眾臣展示了太子所寫的禱神文,並宣布了自己的意見:“司馬遹寫下這種東西,應該賜死!”
此言一出,群臣大驚。然而他們大多出自於世家大族,一心隻想保全家族的勢力,對司馬家骨肉相殘並不怎麼關心,於是衡量過利弊之後,一個個隻是裝聾作啞,並不作聲。反倒是賈南風信任的司空張華和尚書仆射裴頠挺身而出,質疑這封手書究竟是不是太子親手所寫。
賈南風早有準備,當即命人搬出了太子平素所寫的各份奏疏,讓大臣們核對筆跡。張華裴頠核對之後,發現那份反書果然是太子親筆所寫,頓時灰了保全太子的心思。不過即使如此,他們依然堅持不能擅殺太子,否則會傷害天子慈和仁孝之名,於國不祥。
賈南風原本一心要置太子於死地,卻萬料不到跳出來反對的竟是自己最倚重的心腹大臣。她拿兩個鐵骨錚錚的大臣無法,隻好後退了一步,同意隻是將太子廢為庶人,送入金墉城關押。
為防止太子拒不奉詔,糾結東宮護衛作亂,賈南風特地命大將軍梁王司馬肜、太子太傅趙王司馬倫、鎮東將軍淮南王司馬允、前將軍東武公司馬澹等人一同領兵前往東宮。而太子司馬遹似乎早已料到這樣的結局,未做絲毫抵抗,順從地走出東宮,被押解到了專門關押皇族重犯的金墉城中。
太子被囚,賈南風還不解氣,當即命人將太子的生母淑妃謝玖、寵妾蔣俊一同賜死。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元康九年的最後一個夜晚也過去了。
根據之前頒布的詔書,新一年的年號改為永康。在賈南風看來,“永康”預示著一個新的美好的開局。但與此同時,那標誌著賈南風政績的“元康之治”,在綿延九年之後,徹底走到了終點。
治世終結,亂世在呼嘯的北風和漫天的雪花中,悄悄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