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石崇的話,潘嶽並不反駁。陸機之父害嶽父楊肇被免為庶人,幾乎喪命,他確實隻能靠口頭上這點優勢來報複,不過那害死楊容姬之人,就不會有陸機這樣的好運了。
“對了安仁,剛才你勸我回金穀園去做富家翁,就是讓我學左思嗎?”石崇不傻,此刻早已回過味來,低聲問道,“你是怕賈氏會出事嗎?那你要不要也辭掉官職,和我一起到金穀園去暫避一時?”
“我會找機會的。”潘嶽點了點頭,心中卻想起陸機方才那句話——他早已泥足深陷,想置身事外怕是已經來不及了。
為了緩和天下人對太子被害的憤怒,皇後賈南風故意降下詔旨,將已被廢為庶人的司馬遹以廣陵王之禮下葬。可是無論她此刻的姿態多麼真誠和哀痛,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太子下葬之後不到十天,永康元年四月四日,兵變發生了。除右衛督司馬雅、常從督許超和殿中中郎士猗,孫秀暗中還聯合了省事張衡、殿中侍禦史殷渾、右衛司馬督路始等人一起發難。這些人的官階都不高,卻全都是環伺在帝後身邊的“殿中之人”,皇宮的護衛再嚴密,也擋不住變生於肘腋之間。
趙王司馬倫召來了麾下的前驅、由基、強駑三部司馬,假稱奉了天子司馬衷的詔書,要廢黜皇後為太子報仇。這些原本就屬於司馬倫統帥的禁軍將領麵對司馬倫的威逼利誘,自然不敢不聽從,隻是疑惑地詢問司馬倫:“王爺要親自統率我等殺入宮中嗎?”
司馬倫自己裝腔作勢一下還行,要他真刀真槍地帶人去捉拿賈南風,他還真沒有這個膽子。正尷尬之間,孫秀適時地為他解了圍:“王爺坐鎮中樞,怎麼能親自涉險?統帥你們進宮的,自然另有其人。”
“誰?”眾人有些惶恐地問。賈南風統治天下十餘年,積威甚重,不要說他們這些低階將領,就算是王公大臣,宗室藩王,都無不震懾於皇後的威嚴。若是沒有一個足以抗衡賈南風的領袖,別說帶兵捉拿她,隻怕賈南風一聲怒叱,他們都會嚇得雙腿發抖,下意識地跪拜叩頭了。
“我。”隨著這聲回答,一個年輕人從幕後走了出來。他麵目清秀,雖然不像一般武人那樣身材魁梧,膀大腰圓,卻自有一分從小浸淫而成的尊貴之氣。他此刻一身戎裝,腰佩寶劍,顯然早已為今日一戰做好了準備。
見眾人麵露疑惑,孫秀笑道:“你們有眼無珠,竟然不認得這位鼎鼎大名的齊王殿下?齊王殿下身份高貴,又與皇後和賈謐有不共戴天之仇,由他統領你們,自然是萬無一失!”
“原來是齊王殿下!”眾人大驚,連忙俯身下拜。齊王司馬冏雖然被罷黜了官職,但他是齊獻王司馬攸之子,平素便以仁孝之風聞名當世。所以眾人雖不知司馬冏為何與姨母賈皇後和表弟賈謐有不共戴天之仇,卻滿心信服,當即簇擁著司馬冏走出帳外,點齊兵馬,趁夜向皇宮奔去。
有了宮中內應,他們的軍隊到達皇城時,宮門已經偷偷開啟。司馬冏為了這一刻已經蟄伏了太多年,因此有條不紊地帶領士兵進宮,頭一個目標就直奔在寢殿呼呼大睡的天子司馬衷,將這位懵懵懂懂的皇帝從被窩裏揪了出來,強行穿戴上天子衣冠,簇擁到了太極殿東堂之中。
“齊王,你你你要幹什麼?”司馬衷坐在皇位上簌簌發抖,甚至不敢大聲斥責司馬冏欺君犯上,隻是略帶些求饒的模樣看著他。
司馬冏心中一哂,表麵上卻竭力恭敬地道:“賈謐作亂,臣特地前來保護陛下。請陛下即刻下詔,召賈謐前來問罪。”
“賈謐怎麼會作亂?”司馬衷嘀咕了一句,卻一眼瞥見滿殿禁軍出鞘的兵刃,嚇得不敢再說什麼,命人寫下詔書,蓋上玉璽,召賈謐即刻入宮覲見。
賈謐半夜接到宮中緊急詔書,不知底細,隻能睡眼惺忪地趕了過來。來到太極殿東堂外,他一眼看見頂盔貫甲,滿眼殺氣的司馬冏,不由大吃一驚,連最後一絲睡意都嚇得煙消雲散,脫口問道:“齊王意欲何為?”
“意欲殺你。”司馬冏冷笑了一下,腰間寶劍出鞘,正正地指住了賈謐。
“齊王表哥!”賈謐察覺到漸漸圍攏上來的禁軍,深知自己已是甕中之鱉,下意識地想要乞求司馬冏饒命,“我們是嫡親的表兄弟,就算看在齊王太妃和我母親的麵上,也請表哥放我一條生路!”
“正是看在你母親麵上,今日我非殺你不可!”不提到賈午還好,一提到這個親手害死自己父親的名字,司馬冏怒火中燒,連臉側的肌肉都扭曲得變形了,“你放心,過不了多久,賈午就會來陪你了!”
“那就煩請表哥告訴殺我的緣由,哪怕我死,也能做一個明白鬼。”賈謐雙目含淚,楚楚可憐地望著司馬冏。
想到父親的慘死,司馬冏腦中一滯,竟是不知從哪裏說起。就在他一恍神的工夫,賈謐已經偷覷到一個空位,撒腿就往遠處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喊道:“皇後救我!”
見賈謐想要逃跑,司馬冏驀地清醒過來。他一邊呼喝手下禁軍包抄賈謐,一邊舉起寶劍快步追了上去。就在太極殿西邊的鍾樓之下,司馬冏就像他在王府花園中練習了無數次的那樣,奮力揮劍斜劈而下,竟將賈謐由肩至腰斜劈成了兩半!
如瀑的鮮血撲麵而來,沿著司馬冏鐵青的麵孔淋漓而下。他看著賈謐倒下的屍體,接過手下遞來的手帕抹了抹臉,驀地將滴血的寶劍朝天舉起:“去皇後寢殿!”
太極殿東堂離後宮甚遠,因此這裏發生的動靜完全不曾波及皇後所居的明光殿。當司馬冏衝進寢殿時,被驚醒的賈南風擁著被子坐起,驚訝地問:“齊王,你為什麼在這裏?”
“奉詔抓捕皇後。”司馬冏按著劍柄,冷冷地道。
賈南風此刻已經看到了司馬冏臉上殘存的血跡,本能地預感到大事不妙。但她畢竟久居上位,此刻也不曾墮了氣勢,站起身冷冷地道:“天子的詔書都出自我手,你又哪裏來的詔書?你矯詔行事,就是謀反!”
司馬冏知道賈南風口齒伶俐,自己未必辯得過她。於是他也不回答,隻朝身後禁軍揮了揮手,立刻有兩人上前鉗製住賈南風的雙臂,將她架出明光殿,一直帶到了太極殿東堂之中。
東堂正中,天子司馬衷還在呆呆地坐著。待見到賈南風被推了進來,司馬衷下意識地想站起身迎接,卻最終尷尬地坐在原地,滿頭都是嚇出來的冷汗。
見司馬衷一言不發,賈南風對這個窩囊丈夫的氣再也忍不住了,遠遠地朝著司馬衷大聲道:“我是陛下的妻子,若是我被廢掉,下一個被廢的就是你了!”
司馬衷求救一般看了看齊王司馬冏,見司馬冏不發話,便隻嘴唇顫動了幾下,終究隻是用雙手捂住了臉。
下一刻,有人從鼓樓之下拖回了賈謐的屍體,正正扔在了東堂門口。
賈南風認出了賈謐,見他死得如此之慘,不由撲過去哭出了聲音。她一邊哭一邊大聲問:“今天究竟是誰領頭造反?”
司馬冏知道自己資曆不夠,便搬出了兩個輩分最大的諸侯:“梁王和趙王。”
“那是誰殺的賈謐?”賈南風雙眼血紅,憤恨地問。
司馬冏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卻重新鼓起勇氣,昂首回答:“是我!”
“你?”賈南風見賈謐幾乎被一劍劈斷,知道殺他之人若非有驚世駭俗的力氣,便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待聽到司馬冏自己承認,賈南風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笑了笑:“栓狗應該拴住狗頭,我卻隻拴住了狗尾巴,怪不得會有這個下場!”
“毒婦,到這個地步你還不知悔改!”司馬冏見她到現在都沒有一絲懺悔之色,越發怨憤,卻苦於她的身份不敢親自動手。他用手指著外麵湧進來的一群人,冷笑著對賈南風道:“看看,那都是誰來了?”
賈南風轉過頭,正看見禁軍們扭著幾個人走了過來。雖然天色幽暗,她還是借著火光認清了被綁成一串的幾個人:妹妹賈午,太醫令程據,寺人監董猛,武帝夫人趙粲,內侍孫慮……全都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之人。
“姐姐!”賈午奮力掙紮著想撲到賈南風身邊,卻驀地看到了台階下兒子賈謐的屍體,不由驚恐地尖叫起來。
“閉嘴!”司馬冏毫不客氣地一腳將賈午踹倒在地,“你們作惡多端,活該有這樣的下場!”
賈午生生受了司馬冏一腳,卻似乎沒有感覺到疼痛,依然爬到賈謐身邊,徒勞地想用手捂住他身上深而長的傷口。她四下張望,驀地看到了司馬冏被火光映得發紅的臉,陡然叫道:“齊王殿下,求求你救救謐兒!齊王殿下,我知道你最是心善,求你救救我的兒子吧!”
“我?救他?”司馬冏頓覺有些好笑,賈午這個女人,是嚇得瘋傻了吧。
“齊王殿下,是我害死了你,你要報仇就衝著我來,謐兒他什麼都不知道啊!”賈午此刻已不複平日精心保養的美豔形象,披頭散發地跪在血汙之中,不住地向司馬冏磕頭。
“你看清楚,這是司馬冏,不是司馬攸!”賈午的瘋狀連賈南風都看不下去了,她一把拉起賈午,將她攬在懷中,“司馬攸早就死了,根本不會活回來的!”
“是啊,我父王早就死了,就是被你們害死的。他死得有多痛苦,我會要你們十倍百倍地還回來!”說著,他命人從賈南風懷裏將賈午硬拽了出來,冷酷地道,“把賈午關進掖庭暴室,杖斃!”
“不!”賈南風眼看妹妹要以最痛苦的方式赴死,不由大喊起來,“齊王,她畢竟是你的小姨,你就給她一個痛快的死法吧!”
“你們毒死我父王的時候,可有想過他是你們的姐夫嗎?”司馬冏甩出這句話,報複的欲望終於得到了滿足,“奉詔廢皇後賈氏為庶人,解往金墉城囚禁!”
說完,他湊近賈南風的臉,惡毒地笑道:“楊太後就是被你關在金墉城中活活餓死的,聽說到現在她的鬼魂還在那裏徘徊不去。有她作伴,想來你也不會寂寞了。”說著,他一揚下頦,手下士兵立刻擁上,將賈南風押了下去。
等到司馬冏將最棘手的幾個人清理幹淨,趙王司馬倫終於有膽子踏進了皇宮。他裝模作樣地朝嚇得呆若木雞的天子司馬衷行了禮,隨即吩咐起草詔書,將以往得罪過他的司空張華、尚書仆射裴頠、尚書解結、前雍州刺史解係全都抓捕到宮門前,闔門斬首。
司馬倫此舉,一是為了報私仇,而是為了殺人立威。當司空張華被拖到前殿馬道旁行刑時,這位三朝老臣發出了最後的慨歎:“臣先帝老臣,中心如丹。臣不吝惜一死,懼王室之難,禍不可測也。”
晉室朝廷的中流砥柱,至此盡數折斷。
一夕之間,天翻地覆。當第二天早上潘嶽得知消息時,宮門前的血水已肆意橫流,無法挽回。而聽說張華、裴頠闔門遇害的消息,原本準備進宮查看情形的潘嶽腳下一滯,眼前一黑幾乎摔倒下去。
“我家主人說,現在趙王掌控天子,那個死了的孫秀居然又冒了出來,讓潘侍郎小心些,最近不要去宮裏了。”石崇派來報信的仆從扶著潘嶽,無措地說著,“我家主人還說,請潘侍郎先去金穀園裏避避風頭,日後再做打算。”
“那淮南王呢?”政變已生,潘嶽現在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淮南王司馬允身上。沒有了太子和賈南風,作為天子司馬衷親弟弟的淮南王司馬允就是距離皇位最近的人,也是迅速終結這場混亂的最佳人選。當初齊王司馬冏說服他結盟,就是以共同推舉淮南王司馬允為皇太弟作為條件。
“主人暫時還沒有淮南王那邊的消息。”石家仆從搖了搖頭。
“多謝你家主人好意,金穀園距離洛陽尚遠,我還是在家中等待消息吧。”潘嶽推開仆從的攙扶,慢慢站直身子,露出一個蒼白無力的微笑,“告訴你家主人,以後洛陽無論發生什麼,都讓他明哲保身,絕不要插手。”
孫秀既然敢現身,就證明趙王司馬倫已經掌控大局。他現在隻剩下石崇這個最好的朋友了,他絕不能再連累他。
石家奴仆走後,潘嶽無力地在台階上坐了下來。他空茫的眼睛一直緊盯著大門,因為司馬冏說過,事成之後第一個就會來跟他報信。
可是就連石崇都派人來了,司馬冏還是一直杳無音信。潘嶽派老仆李伯前往淮南王府附近打探情況,李伯回來說淮南王府清清靜靜,既沒有參與昨日的政變,也沒有任何王公大臣前去拜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