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複仇(3 / 3)

聽到這裏,潘嶽越發覺得不安——一切都沒有按照司馬冏像自己承諾的那樣發展,難道,司馬冏一直都是在騙自己?

想到這裏,他陡然覺得渾身發冷,就連李伯詢問要不要去齊王府打聽動靜,他也搖搖頭拒絕了:“齊王若是不願見我,你去了也打聽不出什麼。”

“齊王應該隻是很忙吧。”李伯疑惑地說,“畢竟,他一直對郎君都那麼好的。”

“是啊,很忙。”潘嶽苦笑了一下。司馬冏怎麼可能不忙呢?他親身犯險,率領禁軍殺死了賈謐,捉拿了賈南風,這樣的大功,還不知要受到怎樣的封賞呢。此時此刻,他要麼在追剿賈氏的殘餘勢力,要麼在和趙王司馬倫爭搶功勞,不論哪一件,都足夠他忙得不可開交了。

“既然齊王不來,郎君就先回屋去歇歇吧。”李伯見潘嶽一直坐在冰涼的石階上不動,擔憂地勸道,“郎君身子才好些,不要著涼了。”

“好。”麵對身邊唯一老仆的關心,潘嶽不忍拂逆,點了點頭。誰知他正準備回屋,院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人數眾多,竟連地麵都微微顫動起來。

潘嶽所居的德宮裏並非達官貴人聚居之處,平日安靜清幽,從未經曆過這樣大的陣勢。他站起身朝院門走去,剛打開門,就看見大隊的禁軍士兵湧到自家附近,而一輛朱輪青蓋的馬車則緩緩從人叢中駛了出來。那馬車上用金粉塗抹成各種紋飾,正是皇太子和封王的皇子們才能使用的安車。

“趙王殿下到,宣黃門侍郎潘嶽覲見!”一個跟隨在安車旁的侍從高聲道,看樣子,是要潘嶽在車前行禮,迎接趙王駕到了。

“別喊別喊,本王親自去見檀郎。”潘嶽還未應聲,車中已傳來司馬倫急切而又愉悅的聲音。下一刻,車簾一掀,身穿藩王服色的司馬倫迫不及待地鑽了出來。他動作略有些笨拙地扶著侍從下了車,一眼正看見潘嶽站在門口看著自己,不由大喜過望,“安仁,你來迎接本王了?”

“見過趙王殿下。”潘嶽進退不得,隻能躬身行禮,卻被司馬倫一把扶住:“本王有些話要對你說,走,我們進屋去。”

“聽聞趙王剛剛掃滅了賈氏一黨,事務繁冗,潘嶽不敢耽誤殿下時間,有話便在這裏說吧。”潘嶽不想讓司馬倫進屋,盡量客氣地推脫道。

司馬倫沒有聽出潘嶽口氣裏的拒絕之意,隻顧著自己喜滋滋地道:“檀郎說得對,現在朝中什麼事都來找本王決斷,確實不勝其煩。不過我特地過來找你,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我們還是進去說吧。”說著,用力攬住潘嶽的肩膀,固執地擠進了潘家的院門。

潘嶽無法,隻好跟著司馬倫走進屋裏。司馬倫大大咧咧地往簟席上一坐,笑眯眯地看著潘嶽:“安仁,這次你可要好好謝謝我了。”

“哦?潘嶽無知,還請趙王賜教。”潘嶽遠遠地坐在司馬倫下手,不明白他究竟是何用意。

“咳咳,賈氏逆黨伏誅,一應黨羽盡皆處死。可是本王卻聽到一些傳言,說安仁你也是賈氏一黨。”司馬倫故意咳嗽了兩聲,偷眼打量潘嶽的表情。

“潘嶽確實是賈謐幕僚,受他提攜甚多,因此說是賈氏一黨,也不為錯。”潘嶽看著司馬倫,灑然一笑,“原來趙王殿下是來捉我歸案的?”

“當然不是,雖然你是賈謐‘二十四友’之一,可其他二十三個人我們也沒動一根毫毛。”司馬倫說到這裏,忽然身子朝潘嶽傾過來,神神秘秘地道,“不過有人說你和賈南風有什麼不清不楚的幹係,雖然是空穴來風,對安仁你卻很不利啊。”

潘嶽臉色一沉。他忽然想起來,孫秀似乎是抓住了自己與賈南風私下相見的某種證據,否則當初在東宮,他不會用符水威逼自己招認此事。雖說他們缺乏有力的證據,但孫秀擅於操控司馬倫,一旦他們以此事大做文章,自己無論怎麼辯白也無濟於事,可真的要聲名掃地、身敗名裂了。

潘嶽一生之中最害怕的莫過於此,當下驚出了一身冷汗。他見司馬倫依舊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知道眼前這個人雖然討厭,卻是唯一可以求援的對象,便振作精神問道:“趙王殿下方才說我該好好謝你,莫非是有了破除謠言的好辦法?”

“安仁一向是這麼聰明。”司馬倫豎了豎大拇指,“若沒有救你的好辦法,本王怎麼會扔下那麼多政事,巴巴地跑上門來?”

“哦,那殿下打算如何救我?”潘嶽問。

“你之前和賈謐他們走得近,免官做做樣子是肯定的,不過你放心,有本王在,過不了多久就會起複你做個更大的官兒。”司馬倫挺起胸膛,用手掌在心口拍了拍,“隻要你與賈南風撇清幹係,什麼都好辦。”

潘嶽點了點頭,等著司馬倫繼續往下說。

“這個辦法,是本王自己苦苦思量了一夜才想起來的。”司馬倫有些驕傲地道。實際上,他知道孫秀憎惡潘嶽,也沒敢像往常一樣去請教孫秀。

“朝廷已經決定,廢賈南風為庶人,並賜死。”司馬倫終於說出來意,“明天,尚書劉頌就會帶金屑酒入金墉城。若是你和劉頌一起前往賜死賈南風,就證明你與賈氏已經一刀兩斷,別人就不能再說什麼了。”

見潘嶽沉吟不語,司馬倫有些焦急地追問:“我這個主意,究竟怎麼樣?”

“殿下所言極是。”潘嶽雖然平素瞧不起司馬倫愚鈍,卻不得不承認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司馬倫這個主意,確實很有道理。

“那就這麼說定了!”得了潘嶽首肯,司馬倫頓時興奮起來,“我這就吩咐人告訴劉頌,讓他明日帶你進金墉城。”

司馬倫剛剛大權在握,事務繁冗,雖然心底戀戀不舍,還是不得不起身離開。待潘嶽送到院門口,司馬倫忽然轉頭曖昧一笑:“安仁,本王這次救了你的命,你以後怎麼感謝我呢?”

見潘嶽臉色一僵,半晌不知該如何回答,司馬倫故作大度地哈哈一笑:“不著急,不著急,安仁你慢慢想好了。”說著,在侍從的攙扶下登上金碧輝煌的安車,揚塵而去。

第二天,果然有人上門來接潘嶽。潘嶽上了車,從洛陽南部宣陽門沿著銅駝大街直達尚書台,與尚書劉頌見了麵。他和劉頌並不熟,兩個人互相見了禮後寒暄兩句,隨即無話可說,隻默默地同車前往金墉城。

金墉城為三國時魏明帝曹叡所築,位於洛陽城西北角,原本是為了拱衛洛陽城而修築的戍守小城。但自曹魏嘉平年間司馬師廢魏帝曹芳後,由魏至晉,凡是被廢的皇族幾乎都被遷入此地居住,其中不少人命喪於此,因此任洛陽城再是繁華盛世,金墉城中永遠都是一派愁雲慘霧。

潘嶽以前從未進過金墉城,僅在外麵見到這裏高牆嚴壘,易守難攻,果然是拱衛洛陽城的一大屏障。不過相應的,被關押在裏麵的失勢皇族,也斷絕了逃脫了希望。

下車之後,劉頌和潘嶽便從難得打開的城門中進入了金墉城,他們身後,則跟隨著一個手捧黃陶青釉雞頭壺的侍從。不消說,那酒壺之中,便是皇家專門用來賜死的金屑酒了。

金墉城是用邙山上的黃土燒磚壘成,裏麵又沒有種植任何草木,因此眼見之處,無不一片死氣沉沉的土黃色。看管之人領著劉頌和潘嶽繞了幾個圈,終於在一間簡陋的夯土房門前停下。他掏出鑰匙打開門上的掛鎖,朝劉頌和潘嶽施了一禮,隨即退了出去。

房門一開,狹小的屋內情形一覽無遺。隻見屋內除了一張草席,兩個水罐,幾乎一無所有,而唯一的那張草席上,則靠牆坐著一個女子——正是廢後賈南風。

此刻她身上原本華麗的衣裙已經變成了粗糙的麻衣,頭發也有些淩亂,但當門打開後,她朝門外射來的眼神,依舊和以前一樣淩厲。

“奉天子詔令,賜死庶人賈氏!”劉頌並不願在這個晦氣的地方多待,直截了當地宣布了詔命。

“詔書呢,拿來我看。”賈南風似乎早已料到了這樣的結果,也不慌張,隻是朝劉頌伸出手來。

劉頌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詔書遞了過去。此時此刻,賈南風已是砧板上的魚肉,就算多掙動兩下,也改變不了結局。

賈南風接過詔書看了看,忽然冷冷一笑:“這是偽詔。”

“胡說,這上麵有天子玉璽,怎麼會是偽詔?”劉頌怒道。

“天子雖然不敏,卻知道誰才是真正對他好的人。除了我與他夫妻同體,其他人都隻是威逼利用他。”賈南風輕蔑地將詔書扔在地上,“逼迫天子寫下的詔書,自然是偽詔!”

“照你這麼說,當初餓死楊太後,又殺害太子,都是你逼迫天子下的偽詔了。”劉頌料不到賈南風死到臨頭,氣焰竟還如此囂張,“不論你說什麼,今日都是你的死期!”

“母非其母,子非其子,很快天下也非其天下。我就不信,有這樣的天子在,誰還可以比我做得更好。”賈南風說完,見劉頌身後的侍從捧著酒壺和酒杯走了過來,不由笑道,“要我喝下這酒,隻有一個條件。”

“你死到臨頭,還有資格講什麼條件?”劉頌冷笑道,“看在你父親的份上,我不會讓人強灌你。但你自己,難道不想死得體麵一點嗎?”

“這酒,我自然會喝。”賈南風的眼光,終於從劉頌身上移開,落到了一直不發一言的潘嶽身上,“不過,我要潘侍郎親自倒給我喝。”

“你……”劉頌正要發作,潘嶽卻輕輕開口,“劉尚書,下官想與賈庶人單獨說兩句話。”

劉頌隻知道潘嶽是趙王司馬倫特意安排來的,卻不知這背後有什麼曲折,便點了點頭:“請潘侍郎快些。”說完,帶領侍從走了出去。

門一關,狹小的屋子裏光線頓時陰暗下來,而賈南風方才淩厲的氣勢,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怨恨:“想不到,你會親自來。”

“難道,我不應該來嗎?”潘嶽摩挲著黃陶青釉的酒壺,冷冷道,“你慣於以毒害人,如今死在毒酒之下,正是天道昭彰。”

“是啊,我殺了那麼多人,落到今天,也算不冤。”賈南風笑了笑,忽然口風一轉,恨聲道,“可就算我罪該萬死,也輪不到你來落井下石!就算我對不起千萬人,可沒有對不起你!”

“沒有對不起我?”潘嶽見賈南風此刻仍不知懺悔,胸中怒火升騰而起,“太康四年你毒死了齊獻王,如今又毒死了我妻子楊容姬,我不手刃你已是最大的克製,何來落井下石之說?”

“齊獻王擋了我的路,確實是我毒死了他,可是楊容姬又是怎麼回事?”賈南風激怒之下口不擇言,“一個無足輕重的婦人,哪裏輪得到我對她動手?”

“我在東宮中毒的那次,難道不是你讓阿容以命換命,才賜給了我解藥的嗎?”潘嶽此刻也覺得哪裏不對,卻抓不住頭緒。

“我要有解藥,怎麼會救不回我家女彥的性命?”想到愛女之死,賈南風眼中全是血絲,“何況我那時一心想籠絡你為我所用,平白無故去害你妻子做什麼?我雖然心狠,卻不愚蠢,對自己不利的事情,為什麼要做?”

見潘嶽聞言如遭雷劈,賈南風乘勝追擊:“看你聰明一世,卻偏偏在楊容姬這件事上犯了糊塗。必定是有人趁你中毒之後頭腦昏沉,故意害死楊容姬栽贓給我。隻要你想想誰從此事中獲利最大,真凶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原來,是這樣……”潘嶽腦子中此刻已經亂成一團,無數過往的畫麵如同走馬燈一般在腦中亂轉,讓他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他後退兩步扶住門框,就想開門離去,賈南風卻突然大喝了一聲:“站住!你答應要給我倒酒的,不能言而無信!”

“你放心,我一定會查出害死阿容的真凶。”潘嶽說著,果真慢慢折回身,舉起黃陶青釉雞頭壺,滿滿地斟了一杯金屑酒。酒如其名,哪怕在晦暗陰森的囚室之內,依然閃動著絲絲縷縷的金色光芒。

“傻子,楊容姬是你的妻子,你跟我說放不放心幹什麼?”賈南風噗嗤一笑,隨即從潘嶽手上接過了酒杯。她幾步走到房門前,一把拉開了那扇木門:“你走吧。我本來就長得不好看,若是喝了毒酒就更醜了,你不會想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