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圖窮(1 / 3)

第十四章 圖窮

仗信則莫不用情,無欲則賞之不竊。

——潘嶽

潘嶽走出房間後,劉頌便帶領侍從走了進去。他奉詔前來賜死賈南風,自然要確認她已經氣絕,才能回去複命。

潘嶽則沒有這樣的任務。他也不等劉頌,一個人踏著單調堅硬的土磚路,走出了金墉城。

他來時乘坐了劉頌的馬車,此刻站在金墉城門口,一時隻覺前方道路縱橫,卻沒有一條是自己可以選擇的歸路,竟有些迷茫起來。

不知是不是久病初愈,潘嶽在日頭下發了一會呆,便覺得頭暈目眩,對於周遭來來往往的路人,都有些看不清了。

一陣馬蹄聲從遠處漸漸駛近,在距離潘嶽不過五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見潘嶽依然站在城牆下不動,馬車上有人高聲斥道:“大膽潘嶽,見到中書令還不下拜?”

“中書令,哪位中書令?”潘嶽茫然地抬起頭,望著那輛豪華威風的馬車。

“是我。檀郎不認得了嗎?”隨著一個得意洋洋的語聲,馬車的車簾被侍從掀開,露出一個端坐在馬車中的倨傲身影。潘嶽揉了揉眼睛,驀地渾身一僵——那身穿官服頭戴官帽之人,赫然便是孫秀!

憑借趙王司馬倫的地位,如今的孫秀,不僅公然露麵,還一步登天了!

“既然親見了中書令,為何還不下拜?”孫秀的侍從見潘嶽隻是直勾勾地盯著孫秀,便狐假虎威地再度嗬斥了一聲。

“就算你家主人是中書令,下官也是給事黃門侍郎,品秩雖低,卻斷無下拜之禮。”潘嶽的腦子被孫秀臉上的陰冷表情一激,漸漸清醒過來。

“誰說你現在還是黃門侍郎?”孫秀冷笑一聲,朝車後吩咐,“陸參軍,請宣讀詔旨吧。”

陸參軍,這又是誰?潘嶽再度恍惚起來,賈氏一倒,天翻地覆,這個新的人間,忽然陌生得可怕。

一個人從後車上走了下來,一直走到孫秀車前,先朝他行了禮,這才取出一卷黃絹聖旨,朝潘嶽說了聲:“潘嶽接旨!”

待這人麵朝自己,潘嶽才認出了這位“陸參軍”的身份——竟是當初與自己同為賈謐門下“二十四友”的陸機!與自己並稱為“潘江陸海”,文采舉世聞名、並駕齊驅的陸機!

“陸參軍,敢問你是何人的參軍?”潘嶽不待陸機開口宣讀聖旨,就顫抖著聲音問。所謂參軍,乃是丞相或軍府的屬官,那麼賈謐倒台之後陸機投靠之人,究竟是誰?

“自然是相國府參軍。”陸機看著滿臉驚愕、冷汗涔涔的潘嶽,不由有報複的快意,“你還不知道吧,方才天子下詔,已經封趙王為相國、都督中外諸軍事了!”

原來陸機投靠的,果然是趙王司馬倫,怪不得他會和孫秀同路。潘嶽腦子裏掠過這個想法,隨即被更大的消息震驚——司馬倫竟然自封為“相國”了!相國就是丞相,自東漢初期廢除這個官職之後,寥寥幾個稱為相國之人都心懷叵測:東漢的相國是董卓和曹操,而魏國的相國則是司馬懿!司馬倫如今自稱相國,其野心已經昭然若揭!

“潘嶽接旨!”見潘嶽隻是出神,陸機忍不住又喚了一聲。這一次,潘嶽總算是清醒過來,頓時雙膝跪地,恭聽聖旨。

這道聖旨原本就是陸機所寫,自然是文辭華美,氣勢盎然,而最終的意思,卻不外乎是清算賈氏黨羽,將潘嶽、石崇、歐陽建等人盡數免職為庶人。至於“二十四友”中投靠了司馬倫的那些人,不但不曾免職,還封賞有加。就連陸機本人,也因為討伐賈謐有功,被賜爵為關內侯了。

“小民領旨,謝恩。”潘嶽磕了一個頭,隨即端正跪起,伸手將自己頭上象征品秩的帽冠取了下來。他站起身正想離開,高坐在車廂內的孫秀卻閑閑地開了口:“怎麼隻摘了帽冠,還有官服呢?”

潘嶽一滯,隨即朝孫秀道:“待小民歸家之後,自會去除官服,交還孫令。”

“聖旨既下,你此刻便是庶人,豈有庶人穿著官服之理?”孫秀用手摸了摸下巴,玩味地盯著潘嶽,“你是自己脫,還是本官叫人幫你脫?”

“孫令還記得當年我們如何周旋的嗎?”見孫秀的眼中露出一絲淫邪之氣,潘嶽聯想起在琅琊時那段不堪的記憶,心頭發冷,卻也燃起了一股潛伏已久的鬥誌。當年在琅琊時,不論孫秀使出什麼詭計,自己都不曾上鉤,事隔三十年,自己也不能輕易認輸。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孫秀吟誦出當年潘嶽所題寫的那句古詩,伸手在自己的胸口上摸了摸。那裏,至今還殘留著潘嶽留下的三道鞭痕,無論怎樣報複,都無法平息孫秀蟄伏了三十年的屈辱和怨毒。

“好,我脫。”潘嶽心知不免,何必再受一次侮辱,索性伸手解開腰間革帶,將身上那件黃門侍郎的官袍脫了下來,拋在地上。去掉厚重的官袍,他此刻僅身著白色中衣,越發顯得形銷骨立。

孫秀眯著眼睛欣賞著眼前的一幕,眼角的餘光卻發現金墉城大門開啟,卻是尚書劉頌出來了。他眼珠一轉,對著侍從吩咐:“去告訴劉尚書,潘嶽此刻已是庶人,沒有資格與尚書同車,讓他自己走回去。”

這句話,潘嶽聽得清清楚楚,他甚至知道,孫秀原本就是說給自己聽的。從洛陽西北角的金墉城到城南的德宮裏,需要穿越整個洛陽城,孫秀讓他身著中衣徒步回去,原本就是對當年擲果盈車的檀郎新一輪的羞辱。

有那麼一瞬間,潘嶽恨不得自己死了的好,哪怕暫時暈過去,也好過應對前方漫漫長路。可是,他的心底,卻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不能死,不能暈去,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相比那些更重要的事情,眼前這點預料之中的羞辱又算得了什麼呢?

想到這裏,潘嶽挺了挺脊背,舉步沿著通往城南的道路走了下去。經過孫秀豪華氣派的馬車時,他沒有一絲躊躇,就仿佛他不過是在清風徐來的洛水河邊散了會步,現在要神清氣爽地回家去了。

“孫令……”陸機看著潘嶽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同情。他想要懇求孫秀給潘嶽送上一件外袍,但一對上孫秀陰鷙冷酷的眼神,就囁嚅著再也不敢開口。

潘嶽看似步履如常,實際上卻幾乎連呼吸都不敢,生怕隻要一呼氣,就再也撐不起全身的力氣。他加快腳步,想要盡快離孫秀、陸機這些人越遠越好,卻不料前方忽然衝出來幾個官員,為首之人麵貌依稀熟悉,正是素來看不慣潘嶽的平樂鄉侯閻纘。

十年之前,楊駿倒台,閻纘就上書朝廷,說潘嶽阿附楊駿,應該一同治罪。不料那奏疏卻被皇後賈南風輕飄飄地扣下,不僅沒有治潘嶽的罪,反倒任命他為長安令,後期更是大加重用。閻纘為人剛直,對潘嶽這種改換門庭的做法十分不齒,如今賈氏倒台,潘嶽居然也僅僅落了個免官的結果,閻纘更是不忿,便糾結了幾個同樣看不慣潘嶽的同僚,守在銅駝大街邊攔截他。

見潘嶽走來,閻纘第一個衝上去罵道:“無恥潘嶽,你平素諂媚賈氏無所不用其極,現在就想一走了之嗎?上有湛湛青天,下有巍巍黃土,看你能躲到哪裏去?”

潘嶽麵無表情地看了閻纘一眼,繞開他想要繼續行路。他此刻心亂如麻,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支撐自己不要倒下,實在沒有精力和閻纘作口舌之爭。

見潘嶽想要離開,閻纘背後的幾個人也衝上來,將潘嶽攔在路中間。他們用手指著潘嶽,滿臉激憤,口沫四濺,一條條數落著潘嶽的罪狀:

“衣冠不整就招搖過市,真是不知羞恥二字為何物!”

“他怎麼會知道羞恥,要是知道,當初也不會望拜路塵,見到賈謐就像隻斷了脊梁的狗!”

“當初投靠楊駿,後來投靠賈氏,如今全身而退,看來又投靠了趙王是吧?不知道過些時候,趙王又會封你個什麼官職?”

“那就要看他伺候得趙王如何了?誰知道當初他是怎麼伺候那個妖後賈南風的,聽說賈南風還專門為他在城外建了別業……”

“對啊,太子就是因為發現了他們的奸情,才被他攛掇妖後一起陷害的……”

潘嶽原本隻是木然地麵對他們的指責,但這些人越說到後麵越是荒謬淫邪,終於忍無可忍地開口:“諸公都是朝廷命官,何必如此信口雌黃?”

“空穴來風,如果你行得正坐得端,又哪裏會來這些閑言閑語?”閻纘見潘嶽撥開一個攔路的官員就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賈氏黨羽盡數伏誅,就連死掉的韓壽也被夷了三族,你憑什麼隻落了個罷職歸家?”

“那閻公的意思,究竟要我如何?”潘嶽轉過臉,冷冷地望著閻纘。

閻纘一愣,過了一會兒才勃然怒道:“你害死了太子,還害死了張華、裴頠諸位大臣,我們要你在這裏跪下,向冤死的諸公磕頭謝罪!”

“太子之死是賈皇後所為,張華裴頠諸位大臣之死要問趙王,為何要我磕頭謝罪?”潘嶽反問,“何況閻公你當年和我同在楊駿府中任職,楊駿死後不也投靠了河間王為司馬,為何我是三姓家奴,你自己卻不是?”

“當世風氣,改投別主本是尋常,可誰會像你那樣諂事賈謐,為了高官厚祿不擇手段?”閻纘怒道。

“哈哈,我高官厚祿?”潘嶽大笑,“我諂事賈謐,卻也不過當了個黃門侍郎,而閻公你呢,還在河間王手下封了侯呢。如此說來,也不知是誰更不擇手段,討得府主的歡心?”

“你!”閻纘被潘嶽幾句話堵得張口結舌,麵紅耳赤之下振臂一呼,“死不悔改的無恥小人,一定要讓他跪下認錯!”說著,幾個人一擁而上,抓住潘嶽就往地下按去。

“哈哈哈……”潘嶽放聲大笑,隻覺人生荒謬無過於此,竟是笑得淚水都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掙紮間他瞥見不遠處那輛豪華的中書令馬車,知道孫秀正在那裏得意洋洋地欣賞著自己的狼狽,可惜,此刻的他根本沒有了反抗的力氣。

就在幾個人要將潘嶽摁跪在地上的時候,忽然遠處傳來一聲大呼:“住手!”隨即便是雜遝的馬蹄聲旋風一般橫掃過來,瞬間從馬上跳下幾個人,正是石崇、歐陽建和劉輿、劉琨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