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是什麼東西,也輪得到來欺侮我家安仁?”石崇首當其衝,一手拽住一個官員就往外摜,激憤之下口不擇言,“若非安仁一直規勸賈南風和賈謐,這天下還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姓賈了!”
“哈,怎麼規勸,在床上規勸嗎?”閻纘怒道。
話音未落,劉琨已經一拳打在了他的顴骨上,頓時把閻纘半邊臉都打得青腫起來。
“你是何人,竟敢毆打朝廷命官!”另外幾個人被劉琨的氣勢嚇到,隻能虛張聲勢地大喊起來。還有機靈的見勢不妙,偷偷跑向孫秀所在的馬車,想要向那位新上任的中書令求援。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漢中山靖王之後,光祿大夫劉蕃之子,劉琨是也!”劉琨輕蔑地將湊到自己麵前的官員推開,朝著孫秀所乘馬車的方向望過去,指桑罵槐地道,“你們若是不服,盡管去向趙王告狀!看趙王是處罰我,還是處罰你們這種跟著主人一步登天的雞犬!”
劉琨是趙王世子司馬荂的內兄,哪怕是孫秀也不敢與他正麵衝突。因此孫秀雖然在車內恨得牙根癢癢,此刻也隻能暫時忍了這口氣,掀開車簾朝眾人端起架子道:“既是朝廷命官,就要知道體統。都散了吧,別讓平頭百姓看了笑話。”說著,自顧催著車夫駕車離開。
孫秀一走,閻纘等人頓時落了下風,隻能撤走。臨走之前,閻纘轉頭朝潘嶽恨道:“陷害太子,罪不容誅。我這就去上書朝廷,斬你之頭,以謝太子在天之靈!”
“你去寫吧!空口無憑,誰會聽你的謠言?”石崇衝著閻纘的背影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潘嶽披上歐陽建送來的外衫,聞言苦笑了一下。他勾畫太子反書之事本是機密,如今賈南風一死,更是無人知曉。因此石崇固然理直氣壯地信任自己,閻纘那邊也查不出任何真憑實據。不過外部雖然無法定罪,自己心中的罪,卻已是無法祛除了。
“安仁,你沒事吧?”石崇罵完了,趕緊回過身,關切地詢問。見潘嶽搖頭,石崇又道:“我早說了這洛陽待不得,你還是趕緊搬到我的金穀園去吧。”
“季倫兄說得是,現在朝中孫秀掌權,就連趙王自己都被他架空,以後的情勢實在難以預料。”劉琨也點了點頭,“金穀園離洛陽太近,也未必安全,依我之見,你們還是去江東、淮南等地遠遊,等到洛陽局勢明朗,再做打算。”
“說得對,我正打算收拾行裝,前往江東一遊呢。江東若是不行,蜀中也可以。”石崇的外甥歐陽建連忙點頭。當初他在擔任馮翊太守時任用馬敦,大大得罪了司馬倫和孫秀,因此早已做好了外出避禍的準備。
“安仁,你得罪孫秀最厲害,處境也最危險,趕緊點個頭吧!”石崇見潘嶽始終不發一言,著急地催促,“孫秀那家夥當上了中書令,以後整個洛陽,都會是他的天下了!”
“我還有些事情必須辦。”潘嶽攏住外衫沉吟了一下,終於點頭道,“煩請再給我三天時間,三天之後,我給你們一個確定的答複。”
回到家中,潘嶽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老仆李伯去請大哥潘釋。
潘釋時任朝廷的侍禦史,他平素為人中庸,和幾股大勢力都沒有什麼瓜葛,因此就算是賈氏倒台趙王掌權,他也照常每天到官署點卯,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聽李伯說潘嶽有事要見自己,潘釋有些不耐地道:“有事他為什麼不能親自前來?他現在被免官在家,豈不空閑得很?”
“請大郎君跟老奴去一趟吧。”李伯懇求道,“今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郎君回來之後氣色很不好,老奴隻擔心他體內的餘毒發作了。”
潘釋與潘嶽畢竟是嫡親兄弟,聽李伯這麼說,隻好隨他一起前往德宮裏。半路上,潘釋還和李伯閑聊起潘嶽的生活,叮囑他說:“你有機會也勸勸檀奴,弟妹的喪期已滿,他可以考慮續弦了。現在他無兒無女,身邊冷清,多個女人也等於多個照應。”
到了潘嶽所居的小院,潘釋獨自走進了潘嶽的房間。他原本以為潘嶽身體不適正躺著休息,卻不料潘嶽已換了一身白衣,正忙著在屋內布置靈堂。他小心地用抹布將一塊靈牌抹了幾遍,這才鄭重地將它放置在供桌的正中央。
潘釋看得清楚,那塊靈牌上用隸書一筆一劃地寫著“愛妻楊氏之靈”。
“檀奴,你這是在幹什麼?”潘釋心中一震,皺眉問道,“弟妹已經去世一年多了,你的喪期也滿了,現在又把靈堂重新布置起來做什麼?”
“沉冤未雪,阿容的在天之靈肯定不能安生。”潘嶽擺好靈位,又親手點燃了幾枝香燭,這才轉頭看著潘釋,“大哥,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潘釋見潘嶽臉色青白,站在陰影裏散發著森森的寒氣,不由後退了兩步:“你要我說什麼?”
“說出害死阿容的真凶。”潘嶽緊盯著潘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潘釋驚恐地回答了一句,仿佛隨時想要奪路而逃。
“大哥,其實你一向不擅作偽,若非我那個時候中毒方醒,神智昏沉,也不會輕易相信了你的話。”潘嶽搶上兩步,堵住了潘釋身後的房門,“阿容她,不是賈皇後害死的。”
“不是賈南風還能是誰?”潘釋忽地大聲叫道,“賈南風一向嫉妒弟妹,當然會趁機害死她!”
“我隻是奇怪,究竟是什麼人,竟能說服大哥聯手,將阿容之死栽贓給賈皇後。”潘嶽沒有理會潘釋的無謂反駁,隻是緊緊地盯著他,沒有放過他臉上任何一點細節的變化。
“沒有,沒有!”麵對潘嶽通透而怨憤的目光,潘釋根本沒有招架之力,然而他卻緊咬牙關,死死守住心中的防線。“你不是一向自詡聰明嗎?”潘釋驚恐到極處,反倒笑了起來,“那你自然知道究竟是誰害死了弟妹,我怎麼說又有什麼關係?”
“阿容臨走之前,曾經進入我的夢中。我那時還奇怪,她既然可以顯靈,為什麼不曾直接告訴我真凶。”想起當初在夢中楊容姬不斷提醒自己明哲保身,卻絕口不提為她報仇,潘嶽的淚水止不住滾落下來,“是我昏了頭,違背了她的意思,才心甘情願成了別人的棋子,鑄成今日大錯。”
“大哥,你走吧,好好照顧母親。”潘嶽說完便讓開道路,不再理會潘釋。他走到楊容姬的靈位前,無力地跪伏下去,將頭深深地埋在了雙臂之間。
齊王司馬冏再次來到潘家,是在聽說潘嶽即將遠離洛陽,出遊江東的消息之後。他顧不得一向推說事務繁忙,獨自乘了一匹快馬,風馳電掣般來到了潘家的院門外。
“郎君身體不適,正臥床休息,齊王殿下請進吧。”李伯沒有料到司馬冏這麼快就到了,滿臉驚訝地打開了門。
司馬冏也不客套,徑直走進了潘嶽的房間。但見簾帳半合,潘嶽果真躺在床上。
司馬冏初時以為潘嶽睡著了,特意放輕了腳步,不料距離床還有一尺遠,潘嶽已經開了口:“齊王殿下來了?”
聽潘嶽的口氣虛弱無力,似乎病得不輕,司馬冏走到床前,關切地道:“叔叔哪裏不舒服?有沒有請大夫?”
“餘毒發作,吃藥也是沒用的,隻能靠自己熬過去。”潘嶽用力撐起身子,司馬冏則眼明手快地將一個軟枕塞在了他的背後。
見潘嶽臉色青白中縈繞著一股灰暗之氣,司馬冏心頭一跳:“怎麼好好的餘毒又發作了?叔叔不是說要遠去江東嗎,這個樣子怎麼能上路?”
“賈皇後死前,我見了她一麵。”潘嶽沒有回答司馬冏的問題,自顧說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說,她沒有害你楊嬸嬸。”
司馬冏的手一抖,隨即佯裝無事,繼續為潘嶽整理被角,口中淡淡道:“賈南風詭計多端,她的話,未必能信。”
“是啊,未必能信。”潘嶽閉了閉眼睛,忽然虛弱地道,“山奴,你靠近些。”
“是。”司馬冏隻當他有什麼機密之言要告訴自己,聽話地湊近了潘嶽。
“啪!”地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已落在了司馬冏的臉上,司馬冏捂著臉頰尚未反應過來,潘嶽已指著他顫聲道,“這一下,是代你楊嬸嬸打你!”
“為什麼?”司馬冏的心驟然一沉,頓時有一種天翻地覆之感。可是這些年他遭遇的變故太多,早已練就了一番麵不改色的本事,依然可以清醒地提問。
“我可以容許你把我當作棋子,當作死士,可是不能容許你害阿容,更不容許你為了自己的野心把整個天下陷入危險之中!”潘嶽指著司馬冏,手臂顫抖,“為了挑撥皇後和太子做鷸蚌之爭,你暗中與趙王、孫秀結黨,逼我喝下符水,又害死了四皇女。因為我有維護皇後之處,你們索性害死阿容嫁禍皇後,終於逼得我與皇後為敵。如果阿容沒有死,我的金鹿……我的金鹿也不會死……”
“皇後與太子原本就水火不容,就算沒有叔叔,他們也會鬥得你死我活。”司馬冏放下捂住臉頰的手,避重就輕地回答,“所以叔叔也不要太過自責。”
“若是阿容不死,我一定會勸說皇後謹慎行事,而不是把她和太子一起往死路上引……”潘嶽見司馬冏仍然坐在自己床邊,激憤之下伸手將他往外推去,“你們還殺死了張華裴頠兩位賢臣,害得當今朝廷落在了孫秀那個邪惡小人手中,這樣的罪過,你萬死難贖!如今你父親大仇得報,我們無論生死再不來往,你走吧!”
“原來你今日叫我來,就是專門為了和我絕交的。”司馬冏隻覺得被潘嶽打過的半邊臉火辣辣地痛,隻覺一生之中從未受過如此侮辱,一氣之下站了起來,“好,我這就走。”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世人一向都會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司馬冏更是如此。他隻覺得自己一片丹心卻被潘嶽誤會,滿腔委屈之下,一出門眼淚就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他無聲無息地站在廊下哭了一會,心中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驀地一轉身推開門又衝了進去,赫然發現潘嶽整個上半身都傾倒在床沿邊,手指緊緊地捂住嘴,暗紅色的血正淋淋漓漓地沿著指縫流在地上,在床邊彙聚成淺淺一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