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驀地與司馬冏記憶中父親臨死時的畫麵重合在一起,讓他驚恐得什麼都忘了,哭著撲了過去:“檀奴叔叔,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別再生氣了!”
潘嶽此刻頭暈目眩,冷汗將全身衣衫都浸濕了,心知以孫秀手段的狠辣,以往所服的解藥不過是暫時壓製毒性,隻怕以後還會發作得越來越厲害。他說不出話,隻費力地指了指床邊的手帕,司馬冏連忙取過來,小心地擦去他唇邊和手上的鮮血,又扶著他輕輕躺回床上。
“我以前給叔叔的解藥,叔叔都吃完了嗎?”司馬冏此刻再不掩飾與孫秀的關係,又急又怒,“難不成我被孫秀騙了,他給我的,根本不是真正的解藥?”
“沒事……”潘嶽見司馬冏急得滿頭大汗,輕輕擺了擺手,“他不會讓我死得這麼容易……當然,我也不會讓他好過。”
“孫秀這個無恥混蛋,總有一天,我要親手殺了他!”司馬冏給潘嶽端來一碗水,小心地喂他喝下。他端碗的時候衣袖滑下,露出了左手腕上一道明顯的傷疤,那是潘嶽初中毒時,他為了模仿父親司馬攸而親手劃下的。
看到那道傷疤,潘嶽的眼中露出了無限的悲涼:“山奴,我知道有你母親在,你很多時候是迫不得已。如今大錯已經鑄成,我隻望你能改過自新,匡扶朝政,絕不能讓天下大權落在孫秀手中。”
“叔叔對不起,楊嬸嬸的事……是我母親做的決定,我當時百般反對,卻被母親打了一頓,關了起來。”司馬冏說著眼眶發紅,又落下淚來,“我知道叔叔自責,我又何嚐不自責?我也想一心為公,為朝廷分憂,為百姓紓難,可惜……”
“可惜孫秀掌權之後,隻封了我做遊擊將軍。我有所抱怨,他竟然對我起了殺心!”司馬冏見潘嶽果然臉色一變,繼續說道,“如今孫秀為了收買人心,奴仆小廝也拜官封侯,連他的黨羽張林都封了衛將軍!如此濫封官爵,做官帽的貂尾不足,隻能以狗尾充數。他勢力龐大,要殺我易如反掌,我原本還想請教叔叔,現在該怎麼辦才好。不過叔叔既然病著,就不要再勞神費力,先休息幾日再說。孫秀就算要殺我,也不會在這幾天。”
司馬冏這種以退為進的姿態,潘嶽早就熟悉了。可就算明知他在跟自己耍心計,潘嶽卻悲哀地發現自己不能不管他。就算他不是齊王司馬攸的兒子,他也是當今司馬氏宗室裏數一數二的人物,要終結司馬倫和孫秀帶來的亂象,必須依靠他齊王的身份與號召力。
這就是司馬冏的過人之處。他將自己與天下的命運綁定在一處,不論潘嶽是喜歡他還是厭憎他,都不得不幫他。
“等我歇一下有點力氣,就去見趙王,讓他將你逐出洛陽,外放為官。當初你父親在洛陽舉步維艱,為了保護我,也是這樣做的。”潘嶽喘息了一會,攢起力氣道,“你到了外麵,盡可結交當地豪強大族,他們部曲眾多,卻因為世家把持官位,仕途上一直難以出頭。隻要你籠絡到他們,就算你以後要反攻洛陽,也不愁沒有兵源。”
“太好了,我正愁沒有兵力呢!”司馬冏眼前一亮,隨即又是一暗,“可是萬一孫秀不同意怎麼辦?趙王不過是個傀儡,腦袋都長在孫秀的脖子上呢。”
“趙王雖然事事聽從孫秀,遇見我就未必。”潘嶽自傲地笑了笑,咬牙忍過骨髓深處又一陣毒發的痛楚,“何況,我會留在洛陽,作為放你離開的人質。”
“檀奴叔叔!”饒是司馬冏再會做戲,此刻也忍不住感動得淚水漣漣,“叔叔你不是要去江東的嗎?你留在洛陽就是投靠了趙王,你不怕閻纘那些人又說你趨炎附勢,另攀高枝?”
“這一次,他們罵不了我的。”潘嶽笑了起來,努力撐起身體,朝司馬冏耳語了一句,“你臨走之前,一定要把我引薦給淮南王。”
“叔叔想要聯絡淮南王?”司馬冏驚道,“淮南王雖說曾有做皇太弟的希望,但現在這份希望卻早就破滅了。何況淮南王除了手下的一千來個死士沒有其他力量,叔叔和他聯絡萬一被孫秀發現,豈不是更加危險?”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我犯下的錯,總要我自己來彌補才行。”潘嶽輕輕地拍了拍司馬冏,“你好好在外麵積蓄力量,等到趙王和孫秀惡貫滿盈之際,就是你大展身手的時候了。”
“好,叔叔保重。”司馬冏跪在潘嶽麵前,堅持以後輩身份磕了一個頭,“萬一我帶不走母妃,也請叔叔想辦法保護她。”
“你母妃是齊獻王之妻,趙王不敢動她的。”潘嶽略略偏開頭,再次不放心地囑咐,“山奴,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一心為公,為朝廷分憂,為百姓紓難。你父親、楊嬸嬸和我,都會看著你的。”
最後一句話隱約透出不祥之意,讓司馬冏心驚肉跳。他驀地抬頭盯著潘嶽,發誓一般地道:“檀奴叔叔,無論發生什麼,你一定要好好活著,看我如何實現自己的諾言!若是你死,我必血洗洛陽!”
“胡說!”潘嶽怒道,“天下蒼生,也是你可以用來發誓的嗎?”
“那我用自己發誓,總可以吧!”司馬冏倔強道,“若是你死,我必……”
“住口,住口!”潘嶽氣急之下,幾乎又要嘔出血來。他捂住嘴強忍了半天,終於推了推逡巡不去的司馬冏,“你走吧。我隻能送你到這裏,再遠……我就走不動了。”
永康元年六月,天子司馬衷下詔,複司馬遹皇太子之位,諡號“湣懷”,並誅殺謀害太子諸人。在趙王司馬倫的親令下,潘嶽並未被牽連之中,孫秀雖然不甘,卻失去了堂堂正正殺潘嶽的機會。
同月,齊王司馬冏奉詔,出洛陽擔任平東將軍,鎮守許昌。雖然有個將軍的名頭,司馬倫和孫秀卻沒有給司馬冏一兵一卒。離開洛陽的時候,司馬冏除了身邊幾個親隨,一無所有。
此時趙王當政,朝中人事全部由孫秀做主,因此司馬冏離京之時,幾乎沒有幾個親朋故舊前來送別。他在長亭之處徘徊良久,終於看到遠處有一輛馬車行駛過來,不由眼前一亮,滿臉都是欣喜。
“齊王殿下是在等檀奴叔叔嗎?”馬車停下,車廂裏傳來一個略帶譏諷的聲音。接下來,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走下馬車,正是司馬冏的大哥東萊王司馬蕤。
“原來是大哥。”司馬冏一向對司馬蕤也把潘嶽稱為“檀奴叔叔”十分不滿,不由淡淡道,“難為大哥也來為我送行。”
“是啊,我來恭喜你逃脫洛陽,從此蛟龍入海,虎入山林。”司馬蕤的話雖是恭維,口氣卻依然帶著諷刺,“哪怕你眼前的自由,是檀奴叔叔用他自己換來的。”
知道大哥司馬蕤是特地前來嘲弄自己,司馬冏也不惱怒,隻淡淡笑道:“大哥可聽過曹植所寫的《野田黃雀行》?”
“什麼意思?”司馬蕤不愛讀書,這首曹植的名篇雖聽過名字,卻記不清寫了什麼。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司馬冏自顧吟誦了一遍這首詩,眼神望向遠方蒼茫的原野,“這首詩,還是父王在世的時候,親自教我背的。那個時候他自己身陷重圍,卻放檀奴叔叔離京避禍,如今檀奴叔叔讓我走,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檀奴叔叔欠了父王,所以要還在你身上?”司馬蕤一向不得司馬攸喜愛,對於司馬冏這種炫耀父子親情的口吻十分不滿,“你在這裏等著檀奴叔叔前來送你,可你卻知不知道,檀奴叔叔如今已被趙王囚禁在家,就連他的母親和兄長一家,都被趙王抓去做人質了!”
“哦?”司馬冏心頭一驚,麵上卻仍是淡淡的,“趙王一向對檀奴叔叔不薄,為何會這樣做?”
“還不是孫秀那廝搞的鬼?”司馬蕤怒道,“他對趙王說檀奴叔叔打算逃出洛陽,聯絡外麵的藩王帶兵前來討伐他,趙王就下令將檀奴叔叔關起來了!”
“知道了。”司馬冏點了點頭。
見司馬冏依然不為所動,司馬蕤又道:“還有那個閻纘,受了孫秀的指使,一直在上書要求將檀奴叔叔作為賈氏黨羽明正典刑。雖然朝廷暫時沒有理會,但他這樣不斷地鬧下去,檀奴叔叔的名聲就會一日比一日壞下去了!——難道你就打算這樣一走了之嗎?”
“我不走,留下來能做什麼?”司馬冏冷冷看了一眼司馬蕤。
“你——”司馬蕤氣得發抖,“我真是為檀奴叔叔感到不值!”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昔日趙高貴為趙國公子,為替國複仇不惜淨身入秦,最終顛覆秦國天下。”司馬冏慢悠悠地道,“潘嶽受父親半世恩惠,哪怕暫時名聲有汙,我日後也自當為他澄清。”
“日後?”司馬蕤怒極反笑,盯著司馬冏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看得司馬冏都有些不自在起來,“大哥是什麼意思?”
“我是看你,白長了一張和父王相似的皮囊,骨子裏卻一點都不像。”司馬蕤繞著司馬冏轉了一圈,恨聲道,“你的骨子裏,就是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狼!”
“我若是狼,大哥又是什麼?”司馬冏並不發怒,用他一貫溫文爾雅的口氣笑道,“對了,大哥應該是條蛇吧?隻有你毒蛇一樣的親娘,才會忍心對父王下毒!”
“不許你說我娘!”親生母親胡姬之死是司馬蕤一生的陰影,他跳起來揮起拳頭想揍司馬冏,卻被齊王府的侍從董艾等人死死抱住。伴隨著司馬冏的笑聲,齊王府眾人紛紛上車上馬,朝許昌而去,荒涼的原野上,隻留下了司馬蕤一個人。
“啊啊啊啊啊!”看著司馬冏一行揚起的漫天沙塵,司馬蕤驀地跪倒在地,以手握拳,大力地捶打著地麵。這個世間,實在太不公平了!他和司馬冏都是父王的兒子,可是不論任何人,都隻看得見司馬冏,卻無視他的存在。就連一心討好的潘嶽,也總是在關鍵時刻選擇司馬冏,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來成全司馬冏!為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厚此薄彼,要到什麼時候,他們才會正視他司馬蕤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