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匕現(1 / 3)

第十五章 匕現

彼知安而忘危兮,固出生而忘死。

——潘嶽

被囚禁在德宮裏的家中數日之後,潘嶽再一次見到了趙王司馬倫。

看守潘嶽的禁軍士兵們見到司馬倫,慌忙跪伏行禮,而鎖住大門的沉重鐵鎖,也在鐵鏈的叮當撞擊中應聲而開。

“安仁,我來看你了!”司馬倫親熱地喚著潘嶽的字,帶著幾個從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潘家宅院。自從當上相國之後,他臉上神色倨傲了許多,身上的衣服也越發隆重華貴,腰上圍著四五寸寬的金帶,頭上戴著金光閃閃的金漆籠冠,一派富貴逼人的景象。

見到司馬倫,原本在院中撫琴的潘嶽默立了一瞬,隨即嘴角挑起了一分無奈的笑容。他放下琴走上幾步,躬身見禮:“小民潘嶽,見過趙王殿下。”

“安仁,不必如此拘禮,說起來,我們可是多年的老朋友啊。”司馬倫哈哈笑著,一把將潘嶽扶起,親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倒仿佛他們真的是故交好友一般。

潘嶽迅速地抽回手,麵上卻不露聲色地笑了笑:“不知趙王殿下夤夜來訪,有何貴幹?”

“沒什麼沒什麼,隻是來告訴你一聲,太夫人和令兄一家一切安好。”趙王大剌剌地在院子裏轉了轉,在菜畦邊一個石凳上坐下來,滿臉堆笑,“我知道你是個大孝子,告訴你太夫人身體無恙你就會安心一些。”

“若是趙王殿下肯放我母親和兄長回家,潘嶽就會更安心一些。”潘嶽淡淡地回答,看不出喜怒。

趙王“哦哦”兩聲,似乎沒有聽懂潘嶽在說什麼,口中自顧扯著閑話,“誰讓你寧死不肯進我的趙王府,我隻好請太夫人他們去小住幾日了。你看看你家宅院如此簡陋,太夫人住在這裏哪有住在王府裏舒服?嘖嘖嘖,你跟了賈家這幾年,鞍前馬後出謀劃策,他們居然也沒給你什麼高官厚祿,當真是刻薄寡恩得很啊。”司馬倫悠然地看著潘嶽,似是不肯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聽說就連你母親,也因此常常責罵你?”

“附逆賈家,確實是我的罪過。潘嶽不孝,有愧家母的教導。”潘嶽垂下眼,語調依舊平淡。

“賈南風當皇後時權勢滔天,滿朝公卿有誰敢不附逆賈家?安仁所做的也是人之常情。”司馬打了個哈哈,攤開右手手掌,身後侍從連忙將幾封奏疏放入他的手中。司馬倫右手握住奏疏,閑閑地在左手掌中敲了幾下,見潘嶽仍是垂著眼不言不動,便笑了一聲:“不過朝中確實有些人不曉事,輪番上書指斥你是賈家黨羽,隻是罷官回家太過輕縱,要本王依法嚴辦。更可惡的是那個閻纘,十年前就上書要處死你,今天又老調重彈,本王費了好大的口舌才將他彈壓回去。你要不要看看?”一麵說,一麵將手中奏疏遞給潘嶽。

然而潘嶽並沒有接。他隻是抬眸看了司馬倫一眼,淡淡問道:“不知殿下要如何處置潘嶽?”

司馬倫揮了揮手,幾個侍從便安靜地退了出去,還隨手關上了院門。此刻小院之中,就剩下了司馬倫和潘嶽兩個人。

“安仁這話可就見外了,說起來,我們也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你想想看,哪一次我不是用心回護你?偏偏是你每次都不肯領情。”趙王眯縫著眼睛笑了笑,眼中卻閃過幾分狡黠,口氣頓時一轉,“不過這一次不一樣了,閻纘似乎抓住了一些你卷進湣懷太子案的證據,按律就是夷三族也不為過,所以就算我要保你平安,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如今朝堂上好多人成天對你喊打喊殺,我也難辦得很啊……”

“趙王殿下說得是。”潘嶽低頭聽著,不動聲色。

“看看,又見外了。”司馬倫故意沉下臉,擺了擺手,“我以前不是說過,讓你就像至交好友一樣,稱呼我的字‘子彝’嗎?”

潘嶽似乎沒有聽出司馬倫的刻意示好,仍舊垂目回答:“潘嶽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願?我的耐性,其實是有限的。”司馬倫的臉真的沉了下來,眼睛一橫,先前刻意隱藏的暴戾便清清楚楚散逸開來。

“趙王殿下身份尊榮,日後更是……貴不可言,潘嶽怎麼敢僭越?”潘嶽似乎沒發現司馬倫神情的變化,依然低著頭,看在司馬倫眼中,頗有俯首貼耳的順從。

“你也看出我日後貴不可言?好個‘不可言’!”司馬倫不知聯想到什麼,轉怒為喜,伸手拉住潘嶽,讓他坐在身邊的石凳上,“安仁,我這次來,其實是想讓你幫我做一件事。隻要你做成了,我不僅保你性命,日後還可以給你任何想要的東西。高官厚祿,榮華富貴,賈家給不了你的,我統統都可以給你!”說到這裏,他忍不住哈哈一笑,仿佛天下都在自己手掌翻覆之間。

“潘嶽如今一介草民,不知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到趙王殿下?”潘嶽看著司馬倫得意揚揚的表情,意態蕭索地回答。

“安仁太過謙了,誰不知道你除了無雙的容貌,還有無雙的文才。本王這次想要借重的,就是你的一手好文章!”見潘嶽麵露疑惑,司馬倫哈哈一笑,忽然低聲說了四個字——

“禪位詔書。”

聽清這四個字後,潘嶽一驚而起,卻再度被趙王拉住:“安仁意下如何?這個忙你到底是肯幫,還是不肯幫?”

月光之下,司馬倫臉上表情變幻不定,時而殷切,時而讚歎,時而猜忌,時而狠戾,而潘嶽猶豫了一下,終於道:“要我寫禪位詔書可以,先煩請趙王將我門前的守衛撤走,再將我母親和兄長等人放回,還我潘家一門自由之身!”

“放了你們?”司馬倫眼中寒光一閃,打了個哈哈,“安仁不要多心,我不是要拘禁你在洛陽當人質,不過是因為現在外麵想殺你的人太多,我把你們一家保護起來而已。”

潘嶽懶得拆穿司馬倫的謊言,隻是不卑不亢地笑了笑:“要讓當今天子傳位給趙王殿下,這禪位詔書便是新帝對天下人的第一個交代,勢必要冠冕堂皇,名正言順,記載於史書之中才能確定您的正統。難道趙王殿下覺得,一個被拘於方寸之間的囚徒可以寫得出如此雍容端方的文字嗎?”

“若是我寧可找別人寫這份詔書,也不答應放你們呢?畢竟天下的才子,可不止你潘嶽潘安仁一個!”司馬倫發狠道,“潘江陸海,別忘了和你齊名的陸機此刻正在相國府任職!”

“趙王殿下自然可以找別人來寫。”潘嶽微微一笑,目光掃過被隨手拋擲在地上的幾份奏疏,“不過我既然不能為趙王所用,那留著潘嶽一命,對趙王殿下有害無益。”

“你……”司馬倫一時無言可對,氣急敗壞道,“你明知道我舍不得殺你,我還不是怕你寫了詔書就跑了!”

“隻要我為殿下寫了這封詔書,便是上了你趙王的船,天下之大,又能跑到哪裏去?”潘嶽微微苦笑。

“那倒是,隻要你寫了,天下就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賴也賴不掉。”司馬倫點了點頭,“而且你要記清楚,是本王把你撈上了船,否則隻怕那些人的唾沫星子都可以把你淹死了。”見潘嶽神色轉黯,司馬倫有些狎昵地拍了拍他的手,哈哈一笑,“放心,安仁這種絕世人物,本王怎麼舍得讓你淹死呢?既然你連賈南風那種又醜又妒的毒婦都能侍奉,此番侍奉我又有何妨?”

聽到趙王最後兩句話,潘嶽再是淡定也忍不住臉色一變。他迅疾地轉過身朝屋內走去,不願讓司馬倫看見自己壓抑不住的屈辱神情:“那就請殿下下令吧。小民磨墨以候。”

“好!”司馬倫眼珠一轉,心道先拿到詔書,以後再把潘嶽重新看管起來不遲,便朝外麵大聲吩咐,“傳本王的令,將潘家一門老幼都放了,把這裏的門禁也撤掉!”說完,疾步跟著潘嶽進屋去了。

一陣鎖鏈聲響,大門外的衛兵們果然撤掉了門鎖,離開了德宮裏。潘嶽心頭一歎,點亮屋內燈光,用筆蘸著墨思索了一會,隨即奮筆疾書。

司馬倫之所以逆著孫秀的意思留下潘嶽的性命,一方麵是因為覬覦他無與倫比的容貌,更多的,卻是看重他足以顛倒乾坤的文才。他雖然不學無術,卻也知道文字對於當今天下的力量。新的皇位更迭,就是從潘嶽筆下這一句句假天之命、雍容典雅的句子上開始的。

不知過了多久,潘嶽終於直起腰來,將毛筆擱回硯台上。而司馬倫伸著脖子看了半天,終於露出了張揚的笑聲:“安仁果然文才高妙,這一番文字文不加點,卻字字珠璣,算是為本王立了一個大功!放心,本王以後絕不會虧待你的!”

“多謝趙王殿下!”潘嶽淡淡回應。

“我現在是你的主上了,你也應該有所表示吧?”司馬倫不滿於潘嶽的態度,開口督促。

“多謝——主上。”潘嶽僵持了片刻,終於矮了下去,朝司馬倫跪拜。他明顯感覺得到,這一次司馬倫的態度強硬了許多,不知是因為掌握大權心氣高了,還是孫秀的耳旁風終於起了作用。

“哈哈哈,太好了!”司馬倫沒有急著扶潘嶽起身,反倒背著雙手,誌得意滿地欣賞著麵前馴服的身影,“從見你的第一麵起,本王就發誓遲早有一天讓你臣服在我的腳下,如今終於是等到了!”這句話雖然聲音不大,但其中滿蘊的得意忘形卻毫無遮掩,刺得地上的潘嶽微微一顫。

司馬倫還想說什麼,守候在外麵的侍從卻忽然拍了拍門,大聲稟報:“中書令有急事要見殿下,請殿下速速回宮!”

“又是孫秀那個沒眼色的,這時候來攪什麼局?”司馬倫雖然滿臉不豫,卻無法拒絕孫秀的請求,便握著潘嶽的手將他從地上扶起,神色曖昧地告別,“不著急,以後本王與安仁相處的時日還長著呢。”說著,他收好潘嶽寫的禪位詔書,走出了房門。

“恭送趙王殿下。”潘嶽送到院中,再次躬身對著趙王的背影行禮。突然,他隻覺得心口中被人放了一把火,疼痛頓時順著火勢蔓延到四肢百骸,讓他連動一動的力氣也沒有了。

孫秀故意留下的餘毒,不知道最終會發作成什麼樣子。不過潘嶽到了現在,也沒有心思去尋求根治的辦法了。破釜沉舟,魚死網破,他的前路,已經別無選擇。

“快起來吧,這麼卑躬屈膝,你新主子反正也看不到!”忽然,一個滿是嘲諷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潘嶽勉強直起身子,卻看見一個身穿勁裝的少女跳下牆頭,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劍揮了過來。

潘嶽躲閃不及,隻能默然看了一眼橫亙在自己咽喉的短劍,又抬眼盯住了眼前的少女。

見潘嶽打量自己,少女臉一紅,連忙將短劍劍刃又在他脖子上貼近了一分,再度發散怒氣:“趙王司馬倫要謀權篡位,讓你模仿當今天子口吻,給他寫誆騙天下人的禪位詔書,是也不是?”

“姑娘既然剛才都聽見了,又何必問我?”潘嶽索然回答,似乎並沒有感受到劍刃上的冷意與殺氣。

“那你是決定要幫那頭大野豬了?”少女怒不可遏地問。

潘嶽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她口中的“大野豬”指的正是趙王,不置可否。

少女以為他沒有聽懂,憤怒地解釋:“那個趙王蠻橫粗魯,可不就像山林中橫衝直撞的大野豬!”不可否認,與其說她憤怒於司馬倫篡位的陰謀,毋寧說她憤怒於麵對趙王曖昧舉動時潘嶽的逆來順受。

“我聽聞了趙王最機密的計劃,若不順從他,馬上就會有性命之憂。”潘嶽的眼睛越過少女,望著天空上的一輪皓月,“而我,還不想死,也不想被關在這高牆之中。”

“你當然不想死,誰不知道你潘嶽貪生怕死、趨炎附勢,為了往上爬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少女看不得麵前這個人苟且偷生的樣子,冷笑著手上輕輕一壓,短劍劍刃頓時割破了潘嶽頸上肌膚,滲出細小的血珠。

“看來姑娘對我很是了解。”潘嶽冷冷回答。

“我當然了解。齊王、楊家、賈家,現在又是趙王,你一輩子投靠過那麼多主子,哪一個不是主子得勢時你厚著臉皮逢迎,主子敗亡了你就翻臉走人,另攀高枝?隻是這些也就罷了,可你還毫無廉恥地排擠同僚、陷害太子,讓趙王那頭大野豬得以把持朝政,如今還要助他謀權篡位!潘嶽潘安仁,你這般反複無常厚顏無恥,根本當不起名字裏的這個‘仁’字,我看你還是把‘仁’字去掉,改名叫做‘潘安’算了!”少女這番斥責,很顯然早已打了無數遍腹稿,就等著今日可以一吐為快。

“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我確實當不起那個‘仁’字,也罷,今後就稱我‘潘安’好了。”潘嶽蒼白著臉聽少女罵完,卻沒有辯駁,隻是自嘲地笑了笑。

見他此刻還一副雲淡風輕不知悔改的樣子,少女心中更怒,手上加勁想要把短劍壓得更深,潘嶽卻忽然伸手架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想把短劍撐開。

“你以為逃得掉嗎?”少女武功高強,根本不把潘嶽的這點反抗看在眼裏,冷笑著繼續道,“我小時候就聽師母說起你的事情,那時候我心目中的潘嶽風采絕世,潔身自好,侍母至孝,對妻專情,簡直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完美之人。可沒想到人人傾慕的檀郎,後來卻會變成人人喊殺的奸佞,早知如此,你為什麼不早死了的好?!”

“是啊,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一直不死,哪怕我敬的人、我愛的人都死了,我還一直苟延殘喘……”潘嶽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直掩藏的哀慟神色,低沉地咳嗽起來。然而他的手,卻更加用力地架住了少女的短劍,“可是既然那時候沒有死,現在我就更不能死……姑娘,我求你暫時留我一命,等我做完一件事情之後,再任憑你處置。”

說最後那些話的時候,潘嶽的脖子因為短劍的逼迫而微微後仰,但他的眼睛卻努力地正視著少女,讓少女忽然有一種被月光映射,無可遁逃的錯覺。不可否認,潘嶽淒楚的表情和誠懇的哀求打動了少女的心,讓她陡然鬆懈了強提而起的殺氣,追問了一句:“你要做什麼?”

“實現我對一個人的承諾。”潘嶽一字一字地說著,臉上哀慟的表情驟然散去,目光灼灼,竟刹那間盈滿了不可侵淩的堅定凜然。

仿佛天上的明月坼裂成了碎片,紛紛揚揚從他身邊散落,少女握劍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鬆。是了,她十幾年中所幻想的潘嶽,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樣的自信,這樣的磊落,讓她想起師母口中描述的那洛陽道上翩翩少年的炫目光芒。

“對誰的承諾?”看著他孤獨蕭瑟的身影,少女隻覺一顆心漸漸下沉,劃過冰冷無波的井水,最終陷落在一片柔軟的泥沼之中,“你為大野豬寫下禪位詔書,是否也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無論有什麼苦衷,我犯下的罪都無可饒恕,除非撥雲見日,扭轉乾坤,才能稍稍清洗。”潘嶽望著天際,目光明滅,“不過你放心,我剛才給趙王寫的詔書,他絕不敢采用。潘嶽這一生就算惡貫滿盈,也絕不會與司馬倫同流合汙!”說完,他笑了笑,神色中慢慢浮現出深藏的傲然。

“為什麼不敢用?難道你真的想要撥雲見日,扭轉乾坤?”少女迷惑了。盡管她剛才在牆頭觀察了半天,還是覺得潘嶽這個人如同大海,無論怎樣測量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深,有多廣。

少女名叫郗寧,來自江東,而她口中的師母,正是當年遠嫁江東的衛瓘之女衛瑾。郗寧從小聽衛瑾講著潘嶽的故事長大,心中一直對潘嶽充滿了景仰,卻不料這一路行來,聽到的都是關於潘嶽的風言風語,讓少女的心大受摧折,竟存了殺掉潘嶽以存他晚節的心思。不過經過和潘嶽的一席交談,郗寧完全改變了對潘嶽的惡感,反倒下定決心,要幫助他扭轉乾坤。

至於如何扭轉乾坤,潘嶽選擇的人是淮南王司馬允。原本司馬允長期駐守淮南,潘嶽隻聽說這位藩王治軍嚴謹,禮賢下士,是武帝司馬炎諸多皇子中最出挑的一個。等到親眼見到司馬允,潘嶽讚歎名不虛傳之餘,還有一絲隱隱的驚詫——

司馬允的言談舉止,和他早逝的兄長秦王司馬柬實在太過相似。當年若非武帝司馬炎因為私心,一意孤行要扶持癡愚的司馬衷,同是皇後所生的秦王司馬柬本該成為晉朝新一任的天子。那樣的話,後麵這一場接一場不曾休止的陰謀和殺戮,就統統不會發生。

如今,秦王雖被賈南風害死,卻出現了一個和他極為相似的淮南王司馬允,難道是上天垂憐晉室,重新給了他們一個從頭再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