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司馬允原本離皇太弟的位子隻有一步之遙,卻因為受到司馬倫和孫秀排擠猜忌,賈氏倒台後不僅沒有得到任何利益,連掌管了十餘年的淮南兵權也被孫秀下詔免除。他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怒火,如今得潘嶽相助,無異於久旱之人得遇甘霖,對潘嶽以先生之禮相待,謙恭非常。
司馬允此刻雖名義上擔任中護軍,有掌管禁軍之權,實際上早已被孫秀架空,真正能夠指揮的,無非手底下豢養的死士八百人而已。當司馬允將自己的真實實力坦誠相告時,他看見潘嶽皺起眉頭,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我也知道自己實力不濟,否則不會一直隱忍至今。”司馬允苦笑,“抱歉,讓先生為難了。若是先生覺得事不可為,自可離去,小王絕不拖累先生。”
“聽說殿下的八百親隨都來自淮南,個個以一敵十,可是真的?”潘嶽問。
“他們都是我在淮南時招攬的江湖中人,武藝精湛,為人忠義,說是以一敵十,並不為過。”提起自己這八百親隨的實力,司馬允十分自信。
“既然如此,隻要我們妥善籌劃,事情就會有成功的可能。”潘嶽點頭,“這樣吧,殿下若還有哪些信得過的人,麻煩將他們的官職姓名一一列出,在下看看如何行事為妥。”
“那先生那邊,是否也有值得信賴之人?”司馬允熱切地問。
“有。”潘嶽沉吟了一下,緩緩說出三個字,“東萊王。”
“我?”東萊王司馬蕤驚異地瞪大了眼睛,“檀奴叔叔,你說讓我和淮南王一起,起事推翻趙王和孫秀?”
“不錯。”潘嶽平靜地點了點頭。
“那琅琊王司馬睿呢?還有石崇、歐陽建他們呢?”司馬蕤追問。
“歐陽建會襄助淮南王,至於睿兒和石崇,我沒有讓他們知道此事。”潘嶽坦誠回答。歐陽建擔任馮翊太守時得罪孫秀太深,遲早難逃一死,因此他必須奮力一搏。可琅琊王司馬睿和石崇與司馬倫孫秀並無恩怨,這樣冒險的舉動,還是不要讓他們卷進來的好。
“那山奴呢?他知道嗎?”司馬蕤繼續問。
“齊王也不知情。”見司馬蕤不斷打聽情況,潘嶽忍不住道,“若是殿下不願意,在下絕不勉強。”
“願意,願意,我當然願意!”司馬蕤驀地用力點頭,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來,“檀奴叔叔吩咐的事情,我怎麼可能不願意!”
“好。”潘嶽見司馬蕤神情真誠,想起這孩子這些年來一直追隨在自己身邊,不僅心中寬慰,“那殿下務必記好,待淮南王舉事之日,殿下便火速趕往宮中,與中書侍郎陳淮接應。到時候一舉蕩平趙王和孫秀勢力,就都靠殿下了!”
“檀奴叔叔放心,我一定竭忠盡智,不負叔叔所望!”
“也不負你父王的在天之靈。”潘嶽補充道。
司馬蕤用力點頭,直到潘嶽離開,心潮依然起伏不已。這是第一次,潘嶽越過了司馬冏而直接聯係他,他終於可以比司馬冏更親密地與潘嶽站在一起了!更何況,此次計劃牽涉極大,潘嶽可以說把身家性命都交托到了自己手上,這樣的信任與重托,讓一直渴望建功立業的東萊王熱血沸騰。
隻要協助淮南王掃平趙王和孫秀的勢力,他司馬蕤就是匡扶社稷的功臣,終於可以壓過他趾高氣揚的弟弟司馬冏一頭了!
也不知是不是司馬蕤時來運轉,就在潘嶽與他商定大計之後不久,他一貫冷冷清清的東萊王府內,又來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
這位客人身材高大,儀表堂堂,一部微微卷曲的絡腮胡子頗為顯眼,雖然穿著漢人衣冠,卻明顯是西域胡人的長相。司馬蕤雖然不熟悉來人,卻從他遞來的名刺上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前五部大都督、匈奴王子,劉淵。
“原來是劉都督,失禮了。”司馬蕤的母親胡姬就是匈奴人,因此對這位匈奴王子並不排斥。何況劉淵自幼在洛陽當人質,對於漢人的詩書禮儀極為熟稔,與洛陽諸多世家子弟也來往密切。
“在下已被免去都督之職,殿下喚我劉淵就好。”劉淵禮貌地向司馬蕤行禮。
“哦,敢問王子因何故被免職?”司馬蕤驚訝地問。
“匈奴人入關者甚眾,因此在下難免有管束不周之處。前些日子有族人叛逃出塞,因此朝廷便免了在下五部大都督之職。”劉淵雖然與司馬蕤不熟,但言談磊落,不卑不亢,讓司馬蕤心中生出了好感。他甚至暗暗打算,若是劉淵也心懷忠義,說不定可以拉攏他作為淮南王和潘嶽的幫手。
想到這裏,司馬蕤故意問:“那王子這官免得有些冤枉,不知王子可否想過官複原職?”
“能不能複官,在下也不強求。”劉淵看了看司馬蕤帶有匈奴人特征的臉龐,笑了,“倒是殿下英姿偉岸,卻一直明珠在匣,無法大放光彩,在下常常為殿下不平。”
“王子的話,小王不懂。”司馬蕤警惕起來,這個劉淵,究竟是什麼目的?
“殿下是賢王之子,天潢貴胄,所以中書令想要邀請你共襄社稷,輔佐趙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劉淵笑著道。
“中書令,你說孫秀嗎?”司馬蕤心頭一驚,漸漸又生出了怒意,“想不到王子今日前來,是為孫秀做說客的!是不是你說動了本王,孫秀就能讓你官複原職了?”
“在下這一點私心都被殿下看出來了,見笑見笑。”劉淵口中雖然自嘲,麵上卻沒有一點兒羞愧的意思,就在司馬蕤想要下逐客令之前,劉淵忽然道,“為了能說服殿下,在下頗費了一番苦心,卻不料竟無意中得知了一個事關殿下的大秘密,不知殿下是否想知道?”
“有什麼話就快說,本王不想聽你賣關子!”司馬蕤的脾氣一向火爆,聽劉淵囉嗦半天,終於失去了耐心。
“殿下稍安勿躁。我帶了一個人來,殿下一見便知道。”說著,劉淵拍了拍手,外麵果然響起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顯然那個人已經在門外等候了許久。
司馬蕤不知劉淵在玩什麼把戲,漫不經心地朝門外看了一眼。然而一看到從門外走進來的那個身影,他的瞳孔便猛地一縮,下意識地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緩緩走進來的,是一個女人,一個蒼老的匈奴女人。她花白的頭發和深刻的皺紋無一不在訴說著生活的艱辛,卻磨滅不去她年輕時殘存的美貌。哪怕她昔日高大豐美的身體已被歲月壓榨得幹癟佝僂,司馬蕤依然從她身上找到了年少時最依戀的影子。
司馬蕤隻覺得喉嚨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掐住了,他發不出聲音,甚至無法呼吸,隻能直勾勾地盯著那個越走越近的女人,仿佛看到命運的洪流在拋下他越走越遠之後,忽然轉了個身,以排山倒海之勢朝他猛撲了過來!
“海奴……”老女人幹癟的嘴唇中,喃喃吐出了這兩個字。雖然聲音不大,卻仿佛驚雷,將司馬蕤的耳朵炸得嗡嗡作響。
在他什麼都聽不清的時候,他已經張開口,下意識地喚了一聲:“娘。”
這個女人,赫然便是昔日齊王府的側妃、司馬蕤的親生母親——胡姬靈襄。
劉淵已經悄悄地退了出去,將所有的時間和空間都留給了久別重逢的司馬蕤母子。當在肮髒破敗的貧民窟中找到胡姬的時候,劉淵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個寶貝,而他蟄伏多年深深隱藏的複國之夢,也終於看到了曙光。
劉淵信任胡姬。一個死裏逃生,與兒子天淵相隔的匈奴女人,更明白身為匈奴人的屈辱。所以後麵的話,就讓她親自去對司馬蕤說吧。
劉淵一走,司馬蕤就放下了最後一點矜持,撲通跪在胡姬麵前,雙手緊緊抱住了母親的雙膝。“娘,娘,我不是在做夢吧……”他喃喃地說著,淚水打濕了胡姬粗陋的衣裙,“你不是已經死了嗎,我親眼看見,他們把你裹在草席裏抬了出去……”
“是啊,我也以為自己死了,卻不知道為什麼又活了。”想起當年自己給司馬攸下毒不遂,被逼自縊的往事,胡姬也滿是傷感。她蹲下身緊緊抱住司馬蕤,等到哭夠了,才哽咽著道:“當年我被扔在亂葬崗,幸虧不曾被掩埋。後來天上下了大雨,澆在我身上,我就慢慢醒了過來,想是當時上吊時間不久就被人發現,所以並沒有真正死透。”
“那娘這些年是怎麼過的,為什麼不來找我?”司馬蕤像個孩子一般追問,多年來的憋屈愁苦翻湧而上,讓他終於在胡姬麵前暴露出自己的軟弱的一麵。
“一個上山砍柴的樵夫救了我,我就嫁給了他,還給他……生了三個孩子……”胡姬說到這裏,感覺到司馬蕤靠著自己的身子陡然僵硬,心中發苦,淚水又撲簌簌地流了下來,“你問我為什麼不來找你,我怎麼敢啊!你是王爺,我卻是仆婦,若是王妃知道我還活著,肯定還要再殺我一次,而且還會牽連到你……這些年來我連洛陽城都不敢進,隻是讓人打聽了你王府的方向,天天對著上蒼為你磕頭祈福……”
“是,這件事絕不能讓王妃知道!”想起賈荃的偏執和狠辣,司馬蕤心有餘悸。可是要怎麼做,才能既和母親團聚,又不懼怕消息泄露呢?
“隻要有齊王妃在一日,我們母子就不能光明正大地相見。除非,有能夠壓製齊王妃的人。”胡姬顯然思考過這個問題,有條不紊地回答。
誰可以壓製住賈荃?司馬冏心中一動,卻不敢往下想。
“海奴,你這些年的境況,劉淵王子都告訴我了。是娘連累了你,你受苦了。”胡姬撫摸著兒子的臉龐,心疼地道。
“跟娘沒有關係。隻要我不是王妃親生之子,他們所有人都不會瞧得起我。”司馬蕤勾起多年的舊恨,咬了咬牙關,“不過很快就會不同了。我一定會證明自己比司馬冏更出色!”
“海奴,你要做什麼?”胡姬預感到什麼,有些焦急地道,“為娘不指望你出人頭地,隻要你平平安安地就好。”
“沒什麼。”司馬蕤自然不會將與潘嶽等人的密謀泄露出去,反倒想起了一個多年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當年,娘是真的要害父王?”見胡姬驟然變了臉色,司馬蕤知道了答案,不禁驚問,“娘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是不是覺得我曾想謀害你的父親,所以是個十惡不赦的壞女人?”胡姬盯著司馬蕤,見他也定定地望著自己,眼神從方才的欣喜渴慕漸漸變成了疑惑警惕,不由苦笑了一聲,“如果我告訴你,齊王根本不是你的親生父親呢?”
“什麼?”司馬蕤被這個消息砸得懵了,果然忘了追問其他,隻愣愣地問出一個問題:“那我的父親,究竟是誰?”
“我那時隻是武帝府中一個女奴,若是被客人看中,就絕無推脫的道理。所以當武帝把我送到齊王的床上時,我實際上,已經懷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胡姬沒有立刻回答司馬蕤的問題,隻是用手指描摹著兒子的臉,不無慶幸地道,“你雖然提前出生,卻幸虧長得與齊王有幾分相像,因此齊王就算懷疑,卻沒有證據說你不是他的兒子。”
“但他的心裏畢竟是懷疑的,所以才對我那麼冷淡,無論我怎麼努力他都不會放在眼裏!”多年苦思不得的謎題終於得到了破解,司馬蕤隻覺渾身都被冷水澆透,而更大的恐慌也接踵而至,“齊王愛麵子,雖然沒有把這事公開,但他身邊親近的人肯定知道,比如賈荃、比如潘嶽……怪不得他們都輕視我,從不肯把我和司馬冏相提並論……不對不對,檀奴叔叔這次交待我的事,明明是看重我的……”
聽司馬蕤不知不覺說出聲來,胡姬驚恐地問:“海奴,你是不是要做什麼危險的事情?如今山奴不在洛陽,他們是不是要利用你去為他做犧牲?”
“為司馬冏做犧牲?” 司馬蕤仿佛被這句話點醒,心頭一陣亂跳——母親說得不錯,此番淮南王以八百死士想要推翻趙王司馬倫,本身就是以卵擊石的冒險。若是失敗,所有人都難免殺身之禍,反倒是早已遠離洛陽的司馬冏毫發無損;可就算僥幸成功,淮南王掌權,潘嶽也重新得勢,自己又會得到什麼呢?以他們平素對司馬冏的看重,勢必要封贈他高官重權,勢必還是要讓他淩駕於自己之上。自己為了他們親冒矢石衝鋒陷陣,但在潘嶽眼中,不過就是個馬前卒而已!他的眼裏,從來就隻有司馬冏,因為隻有司馬冏是齊王司馬攸的兒子,而他司馬蕤,不過是個來曆不明的野種!
“海奴,他們到底要讓你做什麼?你不要犯傻,一定要為自己打算呀。”胡姬見司馬蕤臉上神色幾變,最後凝固成一種深深的悲哀和絕望,不由更是著急。
“娘,我的父親究竟是誰?”司馬蕤全身發軟,隻覺陡然失去了生活的意義。他唯一還想知道的,隻剩下自己的身世。
“你的父親是……”胡姬咬了咬牙,似乎用力吞咽下多年前的苦水,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趙王。”
“什麼?”司馬蕤隻覺全身的血都往頭頂上衝,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了。不,不可能,他的父親可以是世上任何一個人,卻為什麼偏偏會是趙王司馬倫,那個他立刻就要全力以赴、以命相搏的罪魁禍首?
“就是他,讓我在武帝府中懷孕的人就是他。隻是他隻當做一時興起,不僅抽身便走,日後相見也完全不記得我是誰了……”胡姬擦了擦眼角迸出的淚花,慘淡一笑,“難道你不曾發現,趙王若是瘦下來,其實眉眼和齊王十分相像嗎?正因為這樣,你才能在齊王府安安穩穩過了這麼多年……”
“那這件事,現在趙王知道嗎?”司馬蕤顫聲問道。一麵是親生父親,一麵是潘嶽和淮南王,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選擇。
“聽劉淵王子的意思,應該是知道了。”胡姬竭力回想著,“因為劉淵王子提過一句,隻要你願意,可以隨時去趙王府。”
“去趙王府做什麼?上趕著去認那個根本不知道我存在的父親?”司馬蕤不知怎麼的生出一股怒氣,伸手抓住桌案上的一卷文集猛地向下一砸,文卷散開,露出裏麵的字跡,恰正是齊獻王司馬攸生前所著的《太子箴》。
“哈哈哈,哈哈哈!”想起自己這些年來不僅苦苦鑽研司馬攸的著作,言談舉止還刻意模仿他的風格,隻求能讓潘嶽和其他人誇讚一聲“子肖其父”,司馬蕤就覺得無比諷刺。更可怕的是,如果潘嶽他們其實早已知道他是趙王之子,那麼拉攏他入夥去攻殺趙王,豈不是將他陷入弑殺生父的大罪之中?想到這個惡毒至極的可能性,司馬蕤猛地站起身,將桌案上更多司馬攸的著作拋在地上,然後用腳狠狠地踩踏上去。
見兒子驟然像瘋了一樣踩踏著地上的字紙,胡姬嚇得連忙抱住了他,邊哭邊道:“海奴,你怎麼了?娘知道你心裏苦,可是趙王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又執掌了朝廷大權,你就算不去輔佐他,求他護佑你平平安安也好啊!”
“是啊,他畢竟是我的親生父親。”司馬蕤依然在狂笑著,可淚水已止不住從眼眶中汩汩湧出。這一天,他尋回了母親,也尋回了父親,可是除此之外,所有支撐他活過二十多年的東西,全都在刹那之間崩塌,灰飛煙滅,再無蹤跡。
性急地逼潘嶽撰寫好禪位詔書後,趙王司馬倫篡位稱帝的計劃緊鑼密鼓地進行起來。負責謀劃整件大事的中書令孫秀為了防止意外,在永康元年八月派人下詔,解除淮南王司馬允中護軍之職,改封為太尉。
太尉品秩雖高,卻是一個虛銜,經常是作為榮譽獎賞給歸家養老的老臣的。淮南王司馬允此刻年方二十八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孫秀這個時候讓他從掌管禁軍的中護軍變為太尉,不僅明升暗降,還是對他極大的侮辱。因此司馬允聽從潘嶽的建議,隻是在家裝病,不上朝,也不接受詔令。
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他們所等的,隻是一個契機。
很快,急不可待的孫秀就將這個契機雙手奉上。
見司馬允一直裝病不肯奉詔,孫秀再也按捺不住,派遣禦史率領諸多軍曹前來淮南王府,聲稱司馬允若是再不接旨,就要逮捕王府各級屬官,以謀反之罪彈劾司馬允。司馬允等的就是這一天,當即命令將王府大門緊閉,將禦史和他的手下都關押了起來。
奪過禦史手上聖旨,司馬允打開一看,不禁又怒又喜。怒的是這道寫在青紙上的詔書隻有中書令孫秀的手筆,根本沒有天子司馬衷的玉璽,地地道道是一封偽詔;喜的是他們等了這麼久,終於抓住了孫秀矯詔的證據,隻要將這道矯詔公布天下,他們起兵圍剿趙王和孫秀就師出有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