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匕現(3 / 3)

想到這裏,司馬允趕緊派人去請潘嶽,等潘嶽到達之時,他手下的八百淮南壯士也已經集結完畢了。

潘嶽看了司馬允收繳的詔書,不由大喜過望:“證據確鑿,名正言順。這是天助殿下啊。”

“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出其不意包圍相國府,一舉擒拿趙王!”司馬允慷慨道。

“相國府雖然比不上皇宮守衛森嚴,但趙王有禁軍兵權,殿下也要提防宮中和城外的禁軍前來支援趙王。”潘嶽想了想,將手中的偽詔交給司馬允,“除了通知中書侍郎陳淮、太子左率陳徽和東萊王之外,還煩請殿下選派幾個死士,在洛陽街頭跑馬造勢,就說趙王和孫秀矯詔謀反,請天下軍民共擊之!”

“這樣就可以震懾住禁軍嗎?”司馬允問。

“即使震懾不住,也能擾亂他們的軍心,謹慎的禁軍將領一定會先進宮打聽消息,再決定是否出兵,這就為殿下爭取了時間。”潘嶽分析,“兵貴神速,隻要拿下趙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了。”

“先生所言甚是!”司馬允大喜,連忙和潘嶽走到王府院中,而他的八百死士,已經整整齊齊等候在那裏了。

“趙王謀反,想要殺我全家,你們意下如何?”司馬允高舉手中矯詔,對手下死士大聲喊道。

“誓死追隨殿下!”八百死士振臂高呼。

“好,願意幫助我淮南王府者袒露左臂,隨我一起攻打趙王!”司馬允大喝一聲,率先扯下左邊衣袖,露出了肌肉強健的左臂。西漢時呂氏專政,匡扶漢室的周勃也正是靠這一招,召集士兵攻滅呂氏,迎立了漢文帝。

這八百死士平素承蒙司馬允恩惠,個個齊心用命,當即袒露左臂,隨著司馬允一起衝出了王府。臨出門之時,司馬允對潘嶽道:“先生是文人,便請在此運籌帷幄,等我的捷報吧。”

“戰場的情況瞬息萬變,我還是和殿下一起去吧。”潘嶽不知怎麼的,心頭有隱約的不安,“特別是宮中布滿趙王和孫秀的眼線,隻怕不會那麼順利。”

“宮中有中書侍郎陳淮和東萊王,都是信得過的人,應該不會有事吧。”司馬允倒是比潘嶽樂觀得多。見潘嶽執意要跟隨,司馬允便點了四個死士,叮囑他們道:“你們四個要像保護本王一樣保護先生,哪怕你們死,也絕不能傷到先生一根毫毛,明白了嗎?”

“是!”四個死士齊聲答應,頓時像人盾一樣將潘嶽保護在隊伍當中。

淮南王府舉兵之際,洛陽城中已經傳遍了趙王孫秀謀反,淮南王發兵討逆的消息。因此八百死士一走到街頭,立刻受到了洛陽百姓的熱烈歡呼,還有不少青壯年也袒露左臂,加入了淮南王的隊伍,很快就發展到了一千多人。而駐紮在東西宮和城外的禁軍,雖然名義上都是趙王司馬倫統領,卻奇跡般地沒有任何行動。也難怪,這些年來司馬氏宗室之間內鬥甚多,世家和軍隊事不關己,早有坐山觀虎鬥之勢。

而潘嶽,正是算準了這個形勢,才敢用淮南王區區八百人與如日中天的司馬倫一搏。隻要他們攻破司馬倫的相國府,作壁上觀的世家和軍隊就會轉而支持淮南王,躲在宮中的孫秀,自然不值一提。

所謂四兩撥千斤,正是這個道理。

司馬倫的相國府位於宮城承華門處,有大約兩千府兵駐守。他們雖然單兵戰鬥力遠不及司馬允的淮南死士,但依靠相國府堅固的外牆和角樓,還是勉強守住了大門。

相國府內,司馬倫和他的屬官們驟逢大變,都嚇得六神無主。倒是參軍陸機不甘心坐以待斃,派人翻越後牆去向離得最近的東宮衛隊求援,卻不料東宮左率陳徽是司馬允親信,早按照潘嶽的吩咐,將趙王的使者來一個扣一個,因此司馬倫前前後後派了無數求援使者,卻始終等不到救援的軍隊。

內無強兵,外無援軍,司馬倫眼看著自己手下官兵死傷大半,這相國府遲早就要完蛋了,他嚇得拉住陸機的手,抹著眼淚道:“陸參軍,若是相國府破,我們大家都活不了。麻煩你再想想辦法吧。”

陸機身為司馬倫屬官,也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他往四周看看,其他人都是一副畏縮模樣,隻好硬著頭皮道:“那下官冒死出去,與淮南王談談。”

司馬倫見陸機肯挺身而出,感激得連連點頭,當即命人用盾牌將陸機重重遮擋,護送他登上了相國府的角樓。

從盾牌邊緣小心翼翼地探出眼睛,陸機先將牆外的情形瀏覽了一遍。除了正奮力廝殺的士兵,他看到淮南王司馬允全身戎裝,正站在在一輛馬車上指揮作戰,而在馬車之後,則有一個文士打扮的人站在街邊,身旁簇擁著幾個精壯的護衛。

陸機莫名地覺得那文士有些眼熟,再仔細一看,頓時吃了一驚——那不正是免官在家的潘嶽嗎?趙王司馬倫曾經得意洋洋地宣稱潘嶽已經投靠了自己,隻待時機成熟就恢複他的官職。可是現在,潘嶽怎麼和司馬允混在了一處?

雖然吃驚,陸機畢竟記得自己的使命,當下朝著樓下大叫道:“淮南王殿下,下官是相國府參軍陸機,有幾句話想對殿下說。”

陸機文名卓著,在洛陽是和潘嶽齊名的人物。淮南王司馬允聽到他喊話,倒也十分重視,驅趕馬車朝角樓靠近了一些:“陸參軍有何話說?”

“殿下所說矯詔一事,實乃孫秀所為,趙王並不知情。若是殿下肯息兵罷戰,趙王願將相國之位拱手讓予殿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陸機知道此刻不是饒舌的時候,索性言簡意賅地拋出了來意。

“既然如此,你讓趙王將孫秀綁縛出迎,我就罷兵!”司馬允笑道。

陸機臉色一僵。孫秀此刻正躲在宮中,趙王上哪裏去綁他?明知司馬允是在戲耍自己,陸機還是不得不陪笑道:“孫秀暫不可得,但遲早是殿下囊中之物。殿下若有別的要求,請一並提出,下官好回稟趙王。”

“讓我想想……”司馬允摸了摸下巴,真的思考起來。一旁的潘嶽深怕司馬允上當,連忙走過來低聲道,“殿下如今起事,與趙王已成水火,窮寇不追,必有後患!”

“我知道,所以隻是想把趙王引出來。”司馬允點點頭,對著高處的陸機叫道,“陸參軍畢竟不是趙王,事關重大,還是煩請趙王親自出麵相談。”

“若要趙王出見,殿下須答應手下士兵暫停攻勢。”陸機也是個聰明人,除了懇求,還有適時的威脅,“相國府堅固,殿下一時也攻打不下。若是時間再拖延下去,城外禁軍趕到,形勢對殿下就未必有利了。”

司馬允此刻擔心的,確實是城外禁軍的態度。一旦有個別禁軍將領決定倒向司馬倫,他區區八百人根本無法抵擋。見潘嶽也微微點頭,司馬允便道:“好,為表誠意,我現在就命令我軍暫停攻擊。煩請陸參軍速速邀趙王出見。”

陸機得了司馬允的承諾,連忙奔下角樓,稟告了司馬倫。司馬倫先是怕得要死,後來聽陸機說潘嶽也在,不禁生出了一絲幻想:“你說,安仁他會不會是假意投靠淮南王,實際上是來幫我的?”

陸機心中暗歎了一口氣,卻不好點破,隻道:“殿下與淮南王談和時,無論淮南王什麼要求都先答應下來,事後再籌謀不遲。”

“我明白,我明白,先保命要緊。”司馬倫連忙點頭。為壯聲勢,他特地將相國府的屬官們全部帶在身旁,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登上了角樓。

此刻圍牆處的戰鬥已經暫停,司馬允仍是站在馬車上,眯著眼睛打量司馬倫。說起來,司馬倫還是他的叔祖父,不過對這個顢頇愚鈍偏又野心勃勃的叔祖父,司馬允滿心隻感到鄙薄和厭惡。

“淮南王,本王在此,你有什麼要求,就說吧。”司馬倫顫聲開口。他眼睛一輪,恰好看見了站在司馬允不遠處的潘嶽,不禁心中大是悲痛,竟是要流下淚來。

司馬允隻當司馬倫是嚇得哭了,心中更是鄙夷,冷笑道:“趙王信任奸佞孫秀,在關中引發胡人民變,至今已經死傷上百萬人。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趙王卻不僅不悔罪,還自立為相國,所有待遇一律比肩景皇帝和文皇帝,你的野心,當天下人看不出來嗎?”

“那都是孫秀搞的鬼,與本王無關啊。”司馬倫覥顏哀求,“隻要淮南王放本王一條生路,本王這就親自將孫秀擒來,交給淮南王治罪。”

“哦,你要如何捉拿孫秀?”司馬允似乎對這個提議有些興趣,“我最恨的便是孫秀,至於趙王你與我同氣連枝,我沒有必要為難。這樣吧,隻要你現在就寫一封捉拿孫秀的手書,我就保你日後做個太平王爺如何?”

“是啊是啊,我們都姓司馬,我父親宣皇帝還是你的曾祖父,當然同氣連枝。”司馬倫沒有料到司馬允這麼好說話,頓時高興起來,連忙招呼手下屬官,“快取紙筆來,本王要寫字!”

眾屬官一直提心吊膽,此刻見危機即將解除,緊繃的神經也驟然放鬆下來。然而就在一片亂哄哄布置筆墨之際,一直站在司馬允身邊的潘嶽卻驀地舉起手中弓箭,一箭就朝著角樓上的司馬倫射了過去!

司馬倫雖有侍衛無數,但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著司馬允和他手下的死士,根本沒有料到文質彬彬的潘嶽會驟然放箭,更沒有料到他的箭術竟是如此精準。等到司馬倫聽到驚呼,看到一點寒光朝著自己直飛過來時,他眼中定格的景象,是潘嶽眼中冰冷的殺意。

仿佛被那眼光刺中,司馬倫一時僵在原地,竟忘了閃避。他的心頭,來來回回隻滾過一個念頭:“潘嶽,本王一向待你不薄,你卻竟然要親手殺我,竟然要親手殺我!”

噗嗤一聲,箭頭入肉,血花飛濺。司馬倫眼前一黑,驟然跌倒在地,耳邊響起了一片驚恐的尖叫。

“我這是要死了嗎?”司馬倫伸手想摸摸胸口,觸手卻是一個人沉重溫熱的屍體,鮮血還在不斷地從他身上湧出,濡濕了司馬倫的手掌。等到有人終於將那屍體移開,司馬倫勉強爬起身來,這才發現方才是主書司馬畦秘撲在自己身上,才救下了自己一條性命,而畦秘自己,則被潘嶽那一箭射穿了後心,眼見是不活了。

“趙王殿下,快走!”參軍陸機反應過來,攙扶著司馬倫就往角落下衝。

“全軍,放箭!”眼見潘嶽一箭竟然沒能射死司馬倫,司馬允大是懊惱。他此刻一心隻想速戰速決,不再顧忌相國府內其他人的死活,斷然下令。

所有的淮南王死士都身背弓箭,此刻萬箭齊發,如同瓢潑大雨一般朝著相國府內降下。司馬倫和陸機等人來不及進屋,隻能躲在幾棵大樹後,眼看不到一會功夫每棵樹幹上都中了幾百枝箭,眾人心中都是一片絕望——相國府,支撐不了多久了。

就在司馬允和潘嶽率軍前往相國府與司馬倫鏖戰之時,東萊王司馬蕤按照事先與潘嶽約定的計劃,快速到達了天子司馬衷所居住的西宮宮門處。他隻是個閑散藩王,並沒有入宮的特權,不過這次接應他的中書侍郎劉淮打開宮門,放司馬蕤入了宮。

司馬蕤入宮之後,和陳淮直奔天子司馬衷的所在。見司馬衷正饒有興趣地逗弄著罐中的蛐蛐,司馬蕤和陳淮連忙跪倒行禮,大聲稟告:“啟稟陛下,大事不好,淮南王和趙王打起來了!”

“怎麼又打起來了?”司馬衷這些年已經被宗室和外戚之間殺來殺去的事情嚇破了膽,連心愛的蛐蛐也顧不得了,哭喪著臉坐在地上,“皇後不在了,眹該怎麼辦?”

陳淮此刻最擔心的是孫秀入宮挾持天子,因此也顧不得向司馬衷解釋,直截了當地道:“為今之計,陛下應該派人持白虎幡交給淮南王。白虎幡是息兵止戰的信號,淮南王收到了,就不會再與趙王相鬥。”

“好像確實有這麼回事。”司馬衷點點頭,模模糊糊地記得當初楚王司馬瑋殺汝南王和衛瓘時,自己也是派人送去一麵什麼幡,結果楚王的軍隊一見到就紛紛放下兵刃回歸營地,先前還威風凜凜的楚王頓時成了孤家寡人,隻能束手就擒。因此司馬衷轉愁為喜,立刻命人去取來白虎幡:“那派遣誰持白虎幡去調解的好?”

“臣願往。”東萊王司馬蕤按照計劃,主動請纓,一旁的陳淮也連忙讚同,“東萊王身為宗室,前往調和淮南王與趙王的矛盾最為合適不過。”

“既然如此,你就拿去吧。”司馬衷命人將白虎幡交給司馬蕤,無奈地道,“你去告訴淮南王和趙王,不要再打了。眹現在聽不得喊打喊殺,他們再打下去,眹就要被他們嚇死了!”

“臣奉詔。”司馬蕤恭恭敬敬地接過白虎幡,和陳淮一起退出了大殿。才一出殿,陳淮緊張的表情頓時放鬆下來,忍不住笑道:“幸虧趕在孫秀前麵,居然這麼容易就把白虎幡騙了出來。這一次,趙王死定了!”

司馬蕤拿著白虎幡,沒有作聲。陳淮欺司馬衷生性愚笨,才騙他說白虎幡是解除爭鬥的標誌,實際上,代表天子意誌解除爭鬥的是騶虞幡,上次讓楚王兵變失敗的也是騶虞幡。而白虎幡的作用恰恰與騶虞幡相反,它代表的衝鋒戰鬥的命令。一旦將這麵白虎幡送到淮南王司馬允手中,無異於降旨鼓勵他攻打趙王的行為,而趙王手下士兵一見天子都支持淮南王,勢必再無鬥誌,會和當初楚王的士兵一樣作鳥獸散。

這個嚴密的計劃,正是潘嶽當初擬定的。唯有借助天子的威嚴,淮南王才有可能憑借八百死士戰勝趙王,取得最後的勝利。

“東萊王殿下,接下來的,就看你了!”陳淮還要留在宮中觀察動靜,因此將白虎幡托付給了司馬蕤。隻要司馬蕤手持白虎幡到達相國府,這場兵變的勝敗就幾乎可以決定了。

“陳侍郎放心,我這就去。”司馬蕤與陳淮告別,拿著白虎幡徑直走出了宮門。

宮門外,早已等候著一隊禁軍騎兵,領頭之人乃是司馬督護伏胤。司馬蕤見了伏胤,連忙走過去低聲問:“都準備好了?”

“已經準備好了。方才孫令還給了我這個。”伏胤從懷中掏出一卷聖旨模樣的青紙,打開看裏麵卻是一片空白,“孫令說,有了這個加上白虎幡,不愁淮南王不上當。”

中書令孫秀這個人,果然是老奸巨猾,何況空白聖旨這種東西,孫秀那裏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司馬蕤心情有些鬱悶,不想多說什麼,跨上一匹騎兵牽來的戰馬,當先朝著相國府方向疾馳而去。

白虎幡甚是搶眼,因此司馬蕤還未駛近相國府外的戰場,就聽到淮南王手下的士兵們一陣歡呼。他們早已得知,一旦代表天子意誌的白虎幡到來,就是他們大獲全勝之時。

司馬允和潘嶽也望見了白虎幡,也望見了持幡而來的司馬蕤。想起一切都按照計劃順利進行,兩個人對望一眼,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奉天子詔,賜淮南王白虎幡!淮南王上前接旨!”司馬蕤等伏胤和其他騎兵到齊,大聲宣布。

“臣司馬允接旨!”眼看勝利在望,司馬允心情大好,一下子跳下戰車,快步朝司馬蕤和伏胤方向走去。而他身邊的護衛,也早與其他死士一樣,跪地大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就連潘嶽,也在欣喜之中一同跪了下去。

此刻司馬蕤和伏胤已經下馬。司馬蕤將白虎幡交給一旁的侍衛,自己則展開了伏胤帶來的那卷空白詔書。司馬允見他馬上就要宣讀詔書,連忙跪倒在地,深深俯首聆聽——

伏胤一直蓄勢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和司馬蕤眼神一碰,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刀,用盡全力砍向了司馬允毫無防備的脖頸。刹那之間,鮮血四濺,司馬允的頭顱齊根斷裂,咕嚕嚕地滾到了一旁。

“殺無赦!”就在司馬允的手下還未反應過來之際,伏胤一躍上馬,向帶來的數百騎兵下達了攻擊令。而相國府的守軍,也在同一時刻發起了反攻。群龍無首的八百死士還未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已紛紛倒在了兵刃之下。

電光火石之間,生死已定,勝敗已分。在東萊王司馬蕤的腦海中,則永遠定格了潘嶽望向他的難以置信的眼神。

“檀奴叔叔,你終於正視我的存在了。”司馬蕤一把抹去司馬允濺到自己臉上的血,瘋狂地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