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同歸(1 / 3)

第十六章 同歸

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

——潘嶽

潘嶽是在淮南死士們的掩護下殺出重圍的。他沒有回德宮裏,而是直接奔向了大哥潘釋的居所。

為防萬一,他囑咐母親和潘釋一家早早備好了兩輛馬車,一俟情況有變,就趕緊逃離洛陽,隨女俠郗寧一起南下避禍。

四個淮南死士把潘嶽安全送達之後,就與他拱手告別。潘嶽雖然惋惜,卻無法挽留。主人淮南王雖死,這些死士們彼此卻都以兄弟相待,所以明知是死地,他們還是會回到相國府外的戰場,與那八百弟兄死在一起。

“檀奴,我們非走不可嗎?”母親邢夫人在郗寧的攙扶下走過來,擔憂地看著潘嶽,“或許你一個人逃走就夠了,齊王那裏一定會收留你的。”

“娘,你不能留下。趙王和孫秀這次必定不會放過我,也不會放過你們。”潘嶽想起自己孤注一擲,卻最終因為司馬蕤的叛變而徹底失敗,心中一痛跪倒在母親腳下,“都怪我當初不聽娘的規勸,把全家逼上了如此絕路……”

“當初是娘誤會你,才會那麼說。如今知道你想為國除賊,娘也懂得大義,怎麼還會苛責你?”邢夫人歎了一口氣,又望向郗寧,“姑娘,既然要走,老太婆就求你一件事。”

“夫人請說,但凡我能辦到,一定義不容辭。”郗寧扶著邢夫人登上第一輛馬車,而潘釋之子潘伯武也打扮成車夫,爬上了車座。

“萬一我們路上遇見追兵,求姑娘別管我這個快入土的老太婆,隻救一個人逃走。”邢夫人說著,一指駕車的孫子潘伯武,“他是我潘家唯一的根苗,求姑娘一定要救他。姑娘你能答應嗎?”

郗寧咬了咬嘴唇。雖說她武藝高強,但若是真的麵對追兵,也不可能保護得了潘嶽全家,但是救一個人逃走,還是有把握的。

“不,姑娘,到時候你不要救我,要救就救祖母,或者爹爹!”十八歲的潘伯武聽到了邢夫人的話,頓時紅了眼圈。

“伯武,不用爭了。”潘釋嚴肅地打斷了兒子的話,隨後也要一同上車。

“大哥!”潘嶽忽地叫了一聲,“大哥,我還有幾句話和你說。”

潘釋停下動作,轉頭看了潘嶽一眼。隨後他跟隨潘嶽走到了牆角僻靜處,有些不耐地催促了一聲:“有話就快說吧。趙王的追兵,說不定已經出發了。”

“大哥,現在可以告訴我實情了嗎?”潘嶽終於朝潘釋開口。他知道,這也許是自己和潘釋最後一次見麵,若不追問,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你想問我害死弟妹的真凶?其實我並不知道。”潘釋身影僵直,直直地盯住牆縫裏幾棵新冒出來的小草,“我告訴你說是賈皇後害死了她,所以若是你要死,我也會陪你去死。”

“害死阿容的人,是齊王母子。”想起賈荃和司馬冏步步為營,借自己之手打破了太子和皇後微妙的平衡,最終推翻了整個朝廷的格局,潘嶽就難過得幾乎喘不過起來,“可我還是不知道,大哥你為什麼要幫他們來騙我?”

“這是洛陽通往南方的官道,正元年間我和你從老家滎陽第一次來洛陽時,就是走的這條路。”潘釋沒有回答潘嶽的問題,反倒舉目望向了前方。

“我記得。”潘嶽點了點頭。第一次跟隨父母進洛陽時,他八歲,潘釋十歲,那時候對洛陽滿懷憧憬的兩個孩子,萬萬想不到有一天他們會逃離洛陽,亡命天涯。

“那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這條路上認識的第一個人是誰?”潘釋問。

在洛陽城外認識的第一個人?潘嶽愣了愣,腦子裏陡然現出了一個孩子溫文有禮的身影:“桃符。”

“你記得的,自然是齊獻王,可我記得的,卻是另一個人。”潘釋伸出手,將牆縫裏那幾株小草連根拔起,“她穿著一身綠色的襦裙,頸間帶著一串指肚大小的明珠,雖然臉上蒙了沙塵,卻依然如明珠一樣閃亮……一直亮在我的心裏。檀奴,我們的命運,其實在來到洛陽的第一天就決定了。”

“我竟不知……”潘嶽才說出幾個字,潘釋已經惱怒地打斷了他,“你當然不知!這些年你才名遠播,結交的都是達官貴人,何曾對我這個沒出息的大哥上過心?哪怕我多年來與齊王府私下往來,你都根本不曾在意過!我既受過她那麼多恩惠,又怎麼可能忍心拒絕她的求助?”

潘嶽張了張口,卻說不出更多的話。他萬萬沒有料到,從那個時候起,潘釋就對賈荃生出了別樣的情意。至於賈荃這些年究竟給過潘釋什麼恩惠,潘嶽已經無心去詢問,他隻知道,精明的賈荃早已察覺了潘釋的情愫,終於在最關鍵的時候利用他做了幫凶。

“所以說,把這個家害成這樣,我也是元凶之一。”潘釋仍然一副淡淡的模樣,“就算你要我為弟妹償命,我也認了。”

“為阿容償命,你償得起嗎?”潘釋最後一句話陡然激怒了潘嶽,“何況,若不是阿容的死,我後麵怎麼會做出那些追悔莫及的事情,朝廷又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太子、皇後、張華、裴頠,還有淮南王,他們或許都不會死了!你說,你償得起嗎?”

“其實我至今也不確定是不是她害死了弟妹,我不過是幫她傳遞了一句話而已。至於後麵的事情,誰都無法預料,你沒必要怪自己,更不能怪到我頭上。”小草已經被揉爛了,潘釋隻能把指甲握進自己掌心的血肉裏去,口氣卻依舊死氣沉沉,“我不像你有那麼多經世濟民的理想,我隻是個普通人,我想做的,隻是給自己戀慕了一輩子的女子幫一個忙。”

潘嶽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沒有再開口。饒是他自負才智,卻始終無法算透人心。就像多年來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司馬蕤,為什麼會在最後關頭反戈相向?這一點,潘嶽百思不得其解,卻沒有機會再當麵質問司馬蕤。

潘釋回到了車上,潘嶽知道,分別的時候到了。

他跪在了地上,向母親磕頭告別。按照計劃,母親和兄長的馬車出城之後,會故意繞道避開追兵,然後跟隨郗寧一路南下,去江東投靠衛瑾。而他自己,則單獨駕車去金穀園找石崇,由石崇安排他喬裝改扮,到江東與家人彙合。

“檀郎叔叔,你一定要來啊,我在江東等你!”車輪揚起的塵沙中,郗寧抹著眼淚,隔著車窗使勁朝潘嶽揮手。

“別丟了我的文集,我到時候可要找你討要的!”潘嶽站起身,朝郗寧露出了一個微笑。

“你放心,我就是丟了性命也不會丟了它們!”郗寧望了一眼車廂角落裏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潘嶽文稿,眼淚再一次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等到母親乘坐的馬車已經去遠了,潘嶽終於登上了第二輛馬車。

“郎君,我給你駕車吧。”老仆李伯趕上來道。

“不用了。我一個人,行事更方便些。”潘嶽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不願再拖累忠心的老仆,“若是我們回不來,這洛陽城裏的兩套宅子,就留給你養老吧。”說完,他故意忽略李伯老淚縱橫的臉,一揚馬鞭,向著前方的清明門疾馳而去。

此時相國府外的戰鬥尚未完全結束,洛陽城的城門也還沒有來得及關閉。潘嶽一路馳出了清明門,跑進了洛陽城外空曠無人的原野之中,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從眼眶中滾滾而落,讓他前方的道路一片迷茫。

相比起眼前的迷茫,腦海裏翻湧的畫麵卻一幕比一幕清晰:淮南王司馬允被一刀砍下頭顱的慘像;司馬蕤在漫天飛濺的血花中誌得意滿的笑容;司馬冏在他的床邊用匕首慢慢劃開手腕;棺木中楊容姬唇邊尚未拭淨的血痕;孫秀坐在馬車中逼迫自己脫衣受辱;還有司馬倫看見自己朝他射箭時,眼神中驟然爆發的絕望和憤恨……潘嶽驀地呻吟了一聲,放開馬韁繩,重重地倒在了馬車上。

馬兒還在漫無目的地奔跑,潘嶽用雙臂緊緊抱住自己,卻抑製不住四肢百骸中躥起的劇痛。仿佛他是一幅在風雨中侵蝕太久的青銅車輪,僵直不動的時候巋然如故,一旦被道路顛簸,銅鏽就會簌簌而落,剝落出千瘡百孔血肉模糊的內心。

潘嶽知道,是餘毒又發作了。這是孫秀特有的提醒他的方式——提醒他逃不出他的掌心,提醒他不要做無謂的對抗,卻也提醒他無法一走了之,他的仇敵,他的使命,還在洛陽城中。

眼前一陣陣發黑,潘嶽拚命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才抑製住了想要脫口而出的慘叫。他知道馬兒已經跑錯了道路,前方不再是石崇的金穀園,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拉一下馬韁繩,隻能渾身冷汗地躺在馬車上,昏厥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雖然全身如同被馬車碾壓過一樣疼痛無力,潘嶽卻知道,自己已經不在馬車上了。

“醒了?”一個聲音冷冷地道,“那就起來說話吧。”

這是一個女子的聲音,隱約有些熟悉,卻又無比陌生。潘嶽默默凝聚了一會力氣,終於睜開眼,用手臂將自己支撐著坐了起來。

這是一個簡樸的房間,除了身下細密的竹席,幾乎沒有任何家具。而在他的不遠處,端正地坐著一個女子。她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裙,裁剪簡單,衣料卻都是上乘,就如同她本人不施脂粉,年紀也不再年輕,卻依然掩不住天生的麗色。

女子眼睜睜地看著潘嶽艱難坐起,卻沒有一絲幫忙的意思,也沒有主動開口。而潘嶽,卻在看清女子的麵容之後,心頭恍然一滯,不確定地喚了一聲:“胡……貴嬪?”

他沒有認錯,整個洛陽,隻有武帝的貴嬪胡芳能擁有如此奪目的美色。可是他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因為在他的記憶中,胡芳從沒有對自己如此冷言疾色的時候。

“居然還認得出我。”胡芳看著潘嶽明顯蒼老的麵容和花白的頭發,心中恍惚了一下,口氣卻滿是譏誚,“聽說這些年潘侍郎巴結賈家春風得意,想不到也老了這麼多。看來伺候賈南風和賈謐,也不是那麼容易?”

潘嶽抿了抿幹裂的嘴唇,沒有說話,甚至沒有開口向胡芳討一碗水。他們已經二十年不曾見麵了,跨越了那麼多的變遷,現在的胡芳,早不是當年那個古道熱腸的少女,而自己,則更是不堪到無法用語言來分辯。

“這是哪裏?”等了一會兒,潘嶽問道。

“靈台。”胡芳簡短地回答,末了卻又補充,“我長年無事,就在這裏研習天文。”

潘嶽了然。靈台在洛陽城南,始建於東漢時期,乃是太史令用於觀測天象的所在。他昏迷之後馬匹亂跑,居然將他帶到了這裏,才偶然遇見了胡芳。聽胡芳的口氣,她對今日洛陽城內淮南王和趙王喋血相國府的事還不清楚,那麼自己也沒有必要連累她。

想到這裏,潘嶽站起身朝胡芳行了一個禮:“多謝貴嬪相救。在下這就告辭了。”

“你這就想走?”胡芳料不到潘嶽初一見麵就要離開,不由心中怨恨更深,厲聲道,“你給我站住,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貴嬪請說。”潘嶽停下腳步,臉上卻漸漸浮現一絲苦笑,“若是貴嬪想問胡大將軍的死因,在下無可辯駁,唯有俯首領罪。”當初因為給溫裕收屍之事,潘嶽與胡芳之父胡奮產生口角,致使胡奮病發而死,這其中雖有誤會,但胡奮之死,潘嶽確實脫不了責任。

“我父親本就重病在身,他的死我可以不怪你。”胡芳壓抑著胸腔裏的悲憤,努力克製著問,“可你當年為討好楊駿,羅織罪名陷害衛瓘家公子衛宣,害衛宣死於廷尉獄中,是也不是?”

“是。”潘嶽僵硬地點了點頭。

“可楊駿死後,你不僅拒絕為他送葬,還寫下‘無危明以安位,祗居逼以示專’嘲諷故主,是也不是?”胡芳又問。

“是。”

“楊家倒台後,你投靠了新貴賈家。為了討好賈謐,甚至在他坐車出行時望塵而拜,毫無廉恥,是也不是?”

“是。”

“賈南風設計陷害太子,你不僅知情還參與其中,是也不是?”說到這裏,胡芳已經兩眼含淚,嘴唇顫抖,聲音越發尖銳起來。

“是。”潘嶽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短促。

“為了討好賈南風,你不僅在政事上用心,還親身侍奉於她……”

“不是!”這一次,還不待胡芳說完,潘嶽終於亢聲否認。

胡芳被他驟然拔高的聲音驚得愣了愣,眼眶中蓄滿的淚水終於滴落下來。她看著麵前的潘嶽,忽然苦笑了一下:“就算沒有最後一個,你也已經讓我失望了。”

“對不起。”潘嶽想要開口,卻覺得胸中氣血翻騰,隻怕一開口就會有一口血直噴出來。於是他緊緊地抿住嘴,將那口血硬生生吞了下去,轉身就往外走。

“站住!”胡芳厲聲問,“你要去哪裏?”

“與貴嬪無關。”潘嶽啞聲回答。胡芳對他誤會已深,他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跟她解釋了。何況,哪怕胡芳最終像郗寧一樣對他消除了誤解,可那又怎麼樣呢?天下如此譏誚他的人千千萬萬,他難道能一個個地去解釋嗎?

唯一的希望,是用勝利的血跡來洗刷恥辱。可是淮南王司馬允一死,他的前方,已是一片黑暗。

“你的朋友已經來接你了。”胡芳軟下聲氣,難免有些不甘,“人馬早已等在靈台外,是我存了私心,想和你說上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