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是誰?”潘嶽驚問。石崇一直被自己蒙在鼓裏,就算他得知消息,也斷不會找得到這裏來。”
“是我。”門外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接著,有人在門口向胡芳躬身行禮,“臣相國府參軍陸機,見過貴嬪。”
“陸機,陸參軍。”潘嶽看著剛從相國府死裏逃生的陸機,不由冷笑起來,“你先前對貴嬪說,是我的朋友?”
“昔日我與足下共為‘金穀二十四友’之一,說是朋友,也不為錯吧。”陸機笑道,“如今各為其主,潘郎要與我割席斷交,也還來得及。”
話說到這裏,連胡芳也聽出了不對。她來不及詢問原委,隻端起貴嬪的架子,朝陸機斥道:“大膽陸機,未得宣召擅自闖入貴嬪居所,你不要命了嗎?”
“臣奉旨捉拿人犯,若有冒犯貴嬪之處,還請恕罪。”陸機口中請罪,眼中卻有幾分戲謔,“潘嶽為人狡詐,臣唯恐他巧言令色欺騙貴嬪,因此匆匆趕來,防患於未然。”
“你怕我放他跑了?”胡芳此刻終於恍然大悟,“潘嶽犯了什麼罪,要你來捉拿他?”
“潘嶽夥同淮南王司馬允謀反,陰謀殺害趙王,臣奉趙王之命前來捉拿!”陸機說完,看向潘嶽,“看在同僚一場的份上,我為足下留一點顏麵,就不必捆綁了。請吧。”
“站住!”胡芳沒有料到自己泄露了潘嶽行蹤,竟給他惹來如此大禍,不僅怒道,“陸機,你先前說奉旨,後來又說是奉趙王之命,究竟旨意在哪裏,你拿來我看!”
“貴嬪若要看,聖旨後麵隨時會補上。”陸機正色道,“請貴嬪讓開,切莫耽誤了公事。”
“原來趙王的意思就是聖旨,那究竟是潘嶽和淮南王謀反,還是趙王謀反?”胡芳不僅不退,反倒攔在了潘嶽身前,朝陸機斥道,“我好歹也是先帝嬪妃,想從我這裏把人帶走,你的資格還不夠!”
“多謝貴嬪好意,不過到此為止吧。”潘嶽從胡芳身後繞了出來,走到陸機的身邊,“其實貴嬪剛才也說了,我的罪過,百死莫贖。”
“我方才都是氣話,說那些,都是想聽你解釋……”胡芳知道自己救不下潘嶽,卻仍是不甘地問,“我不明白,你原先那麼好的人,突然做出這些事情,難道是瘋了嗎?”
“那貴嬪就當我瘋了吧。自從阿容死後,我就已經徹底地瘋了。”潘嶽嗬嗬笑了兩聲,隨著陸機往外走去。身後,是胡芳壓抑不住的失態痛哭:“楊姐姐曾經說過,若是她不在了就托我照顧你,可我,卻親手把你送進了死地……”
“檀郎不愧是檀郎,到了這個時候,貴嬪還想護著你。”陸機搖了搖頭,輕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陸參軍如今也算是趙王眼中的紅人了。隻不知我那份《禪位詔書》作廢之後,趙王會不會讓你來重新撰寫?”見陸機臉上變了顏色,潘嶽哈哈一笑,“我這個覆轍在此,陸參軍可要借鑒,小心我的‘今日’,變成你的‘當初’。”
“你犯上作亂,罪在不赦,就讓你逞逞口舌之快也沒什麼。”陸機口舌上一向鬥不過潘嶽,隻好故作大度,“到了洛陽獄中,我看你還能囂張到幾時?”
“天日昭昭,究竟是誰犯上作亂,日後自有公論。”潘嶽走出靈台,一眼看見上百個全副武裝的禁軍士兵,不由一笑,“好大的架勢。走吧。”
淮南王率軍攻打司馬倫的相國府時,孫秀就躲在宮內,除了祈禱伏胤和司馬蕤能斬殺司馬允成功,其餘的心思都用來盤算如何借此機會清洗朝中對司馬倫不滿的力量。
孫秀要殺的人裏,首當其衝的便是潘嶽。以前的孫秀,還期待著能像貓抓老鼠一樣盡情地戲弄報複潘嶽,然後讓他死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饒,可是現在,他唯一的目標就是盡快讓他死。因為他已經不能確定,若是潘嶽再活下去,會不會再做出什麼預料之外的事情。
特別是潘嶽為趙王司馬倫撰寫禪位詔書之後,司馬倫對潘嶽的態度更是讓孫秀擔憂。司馬倫不僅一意孤行撤除了對潘嶽的禁錮,放了潘嶽的家人,還喜滋滋地琢磨著將來提拔他做哪個官職。孫秀擔心,若是再任憑趙王被潘嶽蠱惑下去,隻怕將來危險的人會變成自己。
隻有在對潘嶽有關的事情上,司馬倫才不會對孫秀言聽計從。
因此,當孫秀聽說潘嶽在相國府外箭射司馬倫時,不禁高興得撫掌大笑——這一次,饒是司馬倫再偏袒潘嶽,也絕不會再容忍一個當眾射殺他的人活下去。司馬倫的性格,平素顢頇散漫,可一旦觸及了他的根本,立刻就會變得殘忍無情。這一點,司馬倫倒是繼承到了司馬氏的家傳特質。
聽說陸機已經在洛陽城外靈台搜捕到潘嶽的消息後,孫秀顧不得手頭還要收拾這場兵變的殘局,立刻對侍從下令:“告訴陸機,把潘嶽徑直押入我府中,我要親自審問。”
然而就在孫秀肆無忌憚地琢磨怎麼折磨潘嶽的時候,侍從前來回稟:“回中書令,陸參軍已經將人犯押到廷尉獄,交付給廷尉顧榮了。”
“什麼?”孫秀一腳將侍從踢了個跟頭,“你沒有把我的命令傳給陸機?”
“傳了,可是陸參軍說……說……”侍從對上孫秀陰鷙的麵容,體若篩糠,“他說按朝廷律法,人犯都應交由廷尉審理,斷無……斷無直接押送中書令的道理。他還說……”侍從咽了一口唾沫,“說若是孫令要親審人犯,可以去跟顧廷尉商量。”
“好你個陸機!”孫秀從牙縫裏迸出這幾個字。他原本以為以陸機以往與潘嶽的齟齬,讓他去抓潘嶽必定能大大羞辱潘嶽一番。卻不料這個家夥此刻竟來顯擺他的名士風度,竟不顧私怨一心為公,這不是打他孫秀的臉麼?隻可惜現在趙王大事在即,陸機還有可用之處,孫秀隻能咬牙先把這筆賬記在了心裏。
剛記下了陸機這筆賬,孫秀很快又記下了一筆——他派去廷尉府索要潘嶽的侍從回稟,廷尉正顧榮不肯將潘嶽交給他們,說是茲事體大,所有相關人犯需要共同審理。另外顧榮還帶話規勸孫秀,不能按照他的授意將淮南王府的屬官和故舊一並問斬,否則株連過大上幹天和,隻怕對趙王和孫秀的名聲不利。
顧榮和陸機一樣出身東吳世家,算是難得的投靠趙王的世家子弟之一。因此孫秀就算再恨,此刻也絕不能拿顧榮開刀,免得兔死狐悲,寒了洛陽那些作壁上觀的世家大族的心,將他們推到趙王的對立麵去。因此他橫下一條心,推開書案長身而起:“那我們就到廷尉獄去走一趟!”
孫秀當上中書令之後,耳畔聽到的都是溜須拍馬的聲音,眼中看到的都是諂媚討好的笑容,早已飄飄然起來。卻不料今日連遭陸機、顧榮不鹹不淡的打擊之後,在廷尉獄外又碰上了生平勁敵之一——劉琨。
孫秀這輩子仇人眾多:潘嶽、歐陽建、馬敦……不過這些人不是已經被他弄死了,就是離死不遠,可是偏偏有幾個人,哪怕他恨得牙根癢癢,暫時卻無法撼動他們。這幾個人,就是趙王世子司馬荂和他的兩個小舅子——劉輿劉琨兄弟。當初他們趁司馬倫外出時差點將孫秀打死拋屍,孫秀死裏逃生之後卻也拿他們無可奈何。
此刻見劉琨帶人牢牢地守在廷尉獄門口,孫秀納罕之際,不滿地問:“劉郎君沒事守著監獄做什麼?顧廷尉也不嫌你擋了他的道麼?”
“是顧廷尉允許我待在這裏的。”劉琨看著身著中書令服色的孫秀,眼神卻仿佛在看一隻戴著衣冠的猴子,“廷尉獄是朝廷重地,既不能放不三不四的人出來,也不能放不三不四的人進去。你說是不是啊,孫令?”見孫秀驀地變了臉色,卻又隻能按捺住不敢發泄,劉琨大笑,“怎麼,孫令是想進廷尉獄嗎?不著急不著急,你遲早有進去的一天。”
“本官要去見趙王,隻是路過這裏而已。”孫秀聽到自己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進去廷尉獄倒未必是最壞,你看淮南王司馬允,還等不到進廷尉獄就身死街頭。劉郎君也小心些才好。”說完,吩咐車夫往趙王司馬倫的相國府駛去。
相國府經過大半天的激戰,此刻還是一片狼藉。孫秀看見府內每根樹幹上都插著的幾百枝箭,不禁心中慶幸:關鍵時刻,還是躲在宮中比較安全。畢竟司馬衷雖然是個白癡,卻頭頂著天子的冠冕,投鼠忌器,他就是最好的擋箭牌。
孫秀原本以為司馬倫好不容易死裏逃生,看見自己必定會大悲大喜,卻不料他見到司馬倫時,司馬倫隻是站在後宅內,正直勾勾地打量著擺滿了整個院子的箱子——那些箱子裏,滿是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看樣子,雖然買不下整個洛陽,隨便買個其他城池不在話下。
“臣孫秀見過趙王殿下。”孫秀見司馬倫還在發怔,連忙高聲見禮。
“哦。”司馬倫轉頭看了一眼孫秀,眼神還有些恍惚。
“這些東西是哪裏來的?”孫秀在司馬倫麵前從不拘謹,一邊瀏覽那些金光燦爛的箱子,一邊奇怪地問。
“石崇剛派人送來的。”司馬倫回答,“他想用這些,換潘嶽的命。”
“那王爺答應他了嗎?”孫秀著急地問。
司馬倫搖了搖頭:“還沒有,我不知道該不該答應他。”他呆滯的眼眸映照著那些珠寶,憑空增添了一點亮色,“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這有什麼好想的?”孫秀見司馬倫到這個時候還麵帶猶豫,不禁大怒,“潘嶽非殺不可,不僅要殺,還要滅他三族,好震懾那些膽敢冒犯王爺的亂臣賊子!若是王爺連當眾想射殺你的潘嶽都能赦免,那以後還怎麼可能豎立威嚴,實現王爺的宏大抱負?這一次他沒能傷著王爺實屬僥幸,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不殺潘嶽,以後死的就是你和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說了,別說了……”司馬倫驀地伸手堵住了耳朵,慢慢蹲下身去,眼中慢慢有了淚光,“我也恨他啊,恨這幾十年來,我再怎麼對他好,也捂不暖他的心。隻有他死了,我才會真正平靜下來……可是,有些東西我念叨了一輩子,我舍不得……”
“這些東西算什麼,石崇的九牛一毛而已!”孫秀故意曲解了司馬倫的意思,一腳踹向一隻裝滿了珠寶的箱子,“石崇也不是好東西。隻要王爺願意,我就把石崇所有的財寶都送到你麵前!”
見司馬倫隻是呆呆地盯著自己,孫秀深怕自己還說得不夠明白,一字一句地重複道:“天上地下,隻要王爺想要的,我都會奉送給你。而我的條件隻有一個——殺掉潘嶽!若是王爺同意,就點點頭吧。”
一滴眼淚從司馬倫的眼中滾了出來,是他長著一顆肉瘤的那隻右眼,這讓他的悲傷都顯得古怪而猙獰。終於,他點了點頭:“殺吧,殺了省心。”
“好,那臣這就去草擬詔書。”孫秀按捺住內心的狂喜,又向司馬倫道,“對了,臣還想討要王爺一封手書,好到廷尉獄去最後審問一次潘嶽,說不定,能從他口中掏出一些同黨的名字。”
“你去看看他吧,本王就不去了。去了,我又會不舍得……”司馬倫似乎沒有聽見孫秀的話,神色恍惚地笑了起來,“當年,我是為了讓他臣服才生出奪權之心,如今我真的奪取了權力,卻不得不殺了他……”
“王爺,麻煩賜臣一封手書。”孫秀不願聽司馬倫這些婆婆媽媽的感慨,迫不及待地催促。
孫秀這麼一催,倒是把司馬倫從迷茫中喚醒過來。他忽然狠狠地盯住孫秀,難得地露出一分上位者的強勢,“要殺檀郎可以,但不準像以前那樣對他用刑。本王雖然注定要當一個壞人,可這最後一點仁慈,我還是要留給檀郎。”
潘嶽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從草鋪上撐起酸痛的身子,走到緊緊鎖住的牢門口,看到琅琊王司馬睿靠坐在外麵,額頭抵著牆正在打盹。
“睿兒。”見司馬睿的姿勢十分不舒服,潘嶽忍不住叫了他一聲,“小心著涼,快回去睡吧。”
“老師!”司馬睿原本就睡得很淺,此刻立時清醒過來。他迅捷地站起身,隔著廷尉獄的木欄抓住了潘嶽的手,“老師,你昨晚睡得很不安慰,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一會兒去找大夫來給你看看。”
“沒什麼,不用看了。”潘嶽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背,“倒是你,在這裏守了一夜了,快回去吧。有顧廷尉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我和劉琨他們說好了,在這裏輪班值守。”司馬睿拉著潘嶽坐下,神色忿忿,“孫秀那個小人,不得不防。顧廷尉雖然照顧老師,但孫秀若是硬闖,顧廷尉也不能和他硬來。”
“難道你就可以硬來了?”潘嶽有些慍怒地道,“我早就叮囑過你,‘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如今形勢複雜,你又勢單力薄,就應該閉門讀書,修身養德,不要摻和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裏來。”
“我想救老師,怎麼亂七八糟了?”司馬睿急道,“我昨日還和石崇、劉琨他們商議,要怎麼救老師出獄呢。石崇打算先去賄賂趙王,就算趙王不同意,我們還可以聯係江湖上的劍客來劫獄!”
“胡說!”潘嶽立刻截住了司馬睿的話頭,“這裏是廷尉獄,哪裏是說劫就劫的?一旦消息泄露,你和劉琨他們都是擔當不起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