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同歸(3 / 3)

“可是,可是老師會、會死的……”司馬睿說到急處,兒時口吃的毛病又犯了起來,憋得滿臉通紅,“聽說孫秀已、已經擬旨要處斬老師,我不能眼睜睜地、眼睜睜地看著老師去死……”

“我犯了罪過,確實該當一死。沒能和淮南王一起死在相國府的戰場上,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潘嶽從木欄的空隙裏摸了摸司馬睿的頭,製止住他急切的反駁,“參與陷害太子,是我一生抹不去的汙點,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真的是瘋了。所以我必須一死,作為贖罪。”他仰起頭,將即將掉落的眼淚又吞了回去,“當初隱士孫登就說過,隻要阿容活著,我就不會死。果然阿容一死,我就失了神智,自蹈死地,怨不得旁人。”

“可是老師若死了,這個朝廷怎麼辦?”司馬睿絕望地道,“還記得我以前給老師提過的六凶星嗎?傳言六凶星輪番侵犯紫薇,帶來天下大亂,老師不在的話,其他人都事不關己明哲保身,誰又肯挺身而出拯救危局?”

“你太高估我了。”潘嶽苦笑,“何況六凶星的說法隻是謠言,你怎麼還在念念不忘?”

“不,不是謠言,我發現這是有根據的!”司馬睿連忙道,“以前我和老師分析過,六凶星中的火星是楊駿,鈴星是賈皇後,地劫星是賈謐,現在我終於知道六凶星為首的擎羊和陀羅是誰了!”

“是誰?”潘嶽奇怪地問。

“擎羊是刑剋之星,專主凶煞破壞,命主必有刑傷破相,一意孤行,機謀狡詐,為人勇敢而殘忍。我聽人說孫秀胸前有三道極深的鞭傷,那這個擎羊星就是孫秀無疑了!”司馬睿見潘嶽沉吟不語,又接著道,“至於陀羅,自然是趙王了。陀羅入命者,身形雄壯,臉呈方圓形,若是做官的人,便會顯得肥胖。他心術不正,東奔西走,喜歡行奸弄巧,言語浮誇,豈不正是趙王的寫照?”

聽司馬睿說得頭頭是道,潘嶽忍不住敲了敲他的頭:“怎麼成天研究這些。那我問你,你算得出六凶星最後一個地空星是誰嗎?”

“這個,我還沒看出來……”司馬睿摸了摸頭,感覺老師有些不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實我也就是偶爾看看這類閑書,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喜歡鑽研律法和法家學說。”

“哦,那你說說,你最近領悟了什麼?”潘嶽似乎忘了自己身在牢獄,隨時有性命之憂,反倒有興致問起了司馬睿的課業。這種態度,讓司馬睿甚為奇怪,直到若幹年後,他才體會到了老師臨死之際對自己的一片苦心。

“我覺得如今朝政的弊端,在於法律太過寬鬆,特別是世家大族,不僅明目張膽觸犯法律,就算偶爾被司法官員逮住,也可以通過六議或贖金逃罪。這樣的結果,就是世家大族大肆鯨吞土地山川,蔭蔽流民逃避稅收,以至於國家一日日貧窮,而他們卻一日日壯大。”司馬睿開了頭,就越說越是興起,“所以我主張用申不害和韓非的理論來救世,任法裁物,繩禦四海,從而約束世家權貴。這首先要做的,就是世家大族和平民百姓一樣納稅,還要清查他們蔭蔽的人口,核實他們侵占的土地,從而增加朝廷的稅收和兵源,加大朝廷的權威。”

潘嶽靜靜地聽司馬睿說著,不時輕輕點頭。司馬睿的這個觀點,其實和當初的賈南風不謀而合,隻是賈南風更知道施行的苦楚——若沒有強大的皇權,想要約束當今越演越烈的世家門閥勢力,無異於以卵擊石。

“老師,我說得對嗎?”司馬睿說完,滿懷期待地看著潘嶽。

“說得對。這些年朝廷的亂象,根源就在於皇權羸弱,法治不張,所以世家和宗室心中毫無敬畏,想要憑借軍權和詭計攫取權力。”潘嶽歎息了一聲,又欣慰地看著司馬睿,“睿兒有這種想法很好,就是將來若有機會實施,一定要記得戒急用忍,還要取得世家傑出子弟的支持。”

“我知道的,我現在與琅琊王氏的王導私交甚好,還有他的從兄王敦,也是不世出的英雄。”司馬睿略有些興奮地道,“老師記得吧,王導還是你引薦給我為友的。”

“那就好。”潘嶽點了點頭,語重心長地道,“現在你年紀還小,資曆不夠,一定要韜光養晦,保全自己。若是洛陽日後大亂,你也可以暫且回歸封國,再不濟還可以南渡江東,至少可以保住一縷文脈不息……”

兩人正說話,忽然有相熟的獄卒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琅琊王殿下,中書令來了,還請殿下回避。”

“孫秀來了?”司馬睿一聽,勃然起身,用手按住了腰側的劍柄,“我正要好好會一會他!”

“睿兒!”潘嶽怒喝一聲,“我剛剛才說的話,你轉眼就忘了麼?”

“老師!”司馬睿轉過頭,眼中已擔憂得發紅,“孫秀恨老師入骨,此番老師身陷囹圄,若是我不在,隻怕孫秀會……會對老師……”他嘴唇抖了幾下,終於沒有把可怕的猜想說出來。

“該來的總會來。”潘嶽催促道,“我有準備,你快走吧。”

“那我就躲在附近,若是孫秀膽敢對老師無禮,我就……我就和他……”司馬睿想起潘嶽方才的警告,囁嚅著沒有把“拚命”二字說出來。

“孫秀掌握了起草詔書的權力,就等於掌控了天子,任何人都救不了我的!”潘嶽急得隔著木欄推了司馬睿一把,“這一次,我必須死。隻有我死,才能刺激洛陽城內外麻木的人心,才能將劉琨他們與孫秀的矛盾挑到極致。到時候孫秀和司馬倫在洛陽城內鬥不止、人心盡失,齊王從外麵帶兵前來勤王護駕,才有勝利的把握……”

“老師,原來你最後的希望,還是在齊王身上?可是你知不知道,齊王為了取得趙王和孫秀的信任,竟然親手殺死了擁戴他的義士王處穆,並將首級送給了趙王!這樣的人,真的能夠信任嗎?”司馬睿見潘嶽聲色俱厲,不敢再做無謂的耽擱。然而當他轉身離開的時候,心中依然忍不住黯然神傷——老師最看重的人,原來一直都是齊王司馬冏。他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隻是為了齊王鋪路。齊王齊王,你何其有幸,竟能得老師這樣的人物傾力傾命相助!若你日後辜負老師的期望,我司馬睿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你!

司馬睿剛剛離開,孫秀便前呼後擁地走進了廷尉獄,來到潘嶽的牢門外。見潘嶽隻是坐在草鋪上,正眼也不望向外麵,立刻有孫秀的手下狐假虎威地喝道:“中書令駕到,人犯還不見禮,想吃板子嗎?”

“趙王怎麼沒來?”潘嶽慢吞吞地看了一眼孫秀,終於開口。

“你還想再度迷惑趙王嗎?想不到一向矜持的檀郎,也有想憑借美貌活命的時候,可惜啊,你現在年老色衰,趙王再也看不上你了。”孫秀促狹地冷笑了一聲,見潘嶽並不言語,也不著急。畢竟他這次前來,雖然得了司馬倫的嚴令不能用刑,但他早已準備好了幾個消息,不信潘嶽不崩潰求饒。

心理上的打擊,往往比肉體的折磨更痛苦。這一點,孫秀熟諳於心。現在,他就要細細品味這最終勝利的滋味了。

“大概你也知道了,石崇拿出一半家財,想要贖你一條命。”孫秀背著手,好整以暇地笑道,“不過你大概還不知道,石崇和他外甥歐陽建如今也是淮南王亂黨,明早就要和你一起上東市刑場了。”

不出孫秀所料,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頓時震懾住了潘嶽。他難以置信地盯住孫秀,顫聲道:“石崇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殺他?你們這樣任意株連,不怕失去人心嗎?”

“人心?人心就是嫉妒石崇,憑什麼他就那麼有錢?若是他早把家財散盡,哪裏會有殺身之禍?”孫秀笑了笑,又表情誇張地歎了一口氣,“就是可惜了綠珠,那樣絕色的美女,死得竟是那麼難看。”

“綠珠怎麼了?”潘嶽想起金穀園中那個才貌雙全的女主人,雖然接觸不多,卻早有惺惺相惜之感。如今聽說她慘死,饒是潘嶽不願在孫秀麵前示弱,依然忍不住紅了眼眶。

“看看,看看,我就知道檀郎是個溫柔多情的種子,否則怎麼能寫得出那麼多纏綿悱惻的詩文來。”孫秀細細品味著潘嶽的脆弱,嘻嘻笑道,“綠珠的事你可別冤枉我,是石崇逼死她的。我原本有憐香惜玉之心,想向石崇把綠珠討要過來。誰知石崇願意給我十幾個美女,也不肯讓出綠珠,徹底把我惹火了。我派人抓捕石崇的時候,石崇故意對綠珠說:‘我就是為了你家破人亡。’綠珠一聽,便從金穀園最高的那座樓上跳了下來,可憐花容月貌,竟摔得血肉模糊……唉,你若是不信,明日到刑場的時候,你可以親自問問石崇。”

“也好,大家一起走也好。”潘嶽怔了一會,忽然露出了一絲苦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當日我寫給石崇的詩,想不到會一語成讖。”

“對了,還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見潘嶽的神色漸漸平複下去,孫秀適時地拋出了第二個殺手鐧,“你的家人沒能跑得太遠,就被抓住了。你想不想見見他們呢?”

“你會讓我見嗎?”潘嶽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舌頭,努力平靜地問。

“見,當然可以見。”孫秀哈哈笑道,“詔書馬上就下來,將你和石崇、歐陽建這些淮南王亂黨一起夷三族。明天刑場上,你就可以見到你母親和大哥了,哈哈哈!”

“夷三族”是當時最重的刑罰,就是要將人犯的父族、母族和妻族一起處死。因此這個消息,無異於將一柄利劍刺入潘嶽的心口,痛得他臉色慘白,半天說不出話來。腦子裏混亂一片,到最後隻有一個念頭是清晰的——幸虧阿容不在了,否則她也會被自己連累……

“唉,真是可惜啊。”孫秀欣賞著潘嶽的臉色,適時地補刀,“我記得檀郎以前辭官奉母被傳為佳話,與王祥臥冰求鯉一起要流芳百世的,可惜現在害得老母親臨死挨上一刀,這孝子之名就變成一個笑話了。”

潘嶽沒有回答,隻是緊緊攥住了身下鋪的稻草。此時此刻,唯有母親邢夫人臨行前的一句話還可以支撐著他:“如今知道你想為國除賊,娘也懂得大義,怎麼還會苛責你?”而隨著思路漸漸清明,潘嶽記起孫秀方才隻提到了母親和大哥潘釋,那麼看來侄兒潘伯武已在女俠郗寧的幫助下逃出生天。潘家有後,無論如何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孫秀見潘嶽久久不語,冷笑道,“你這種人,從來不肯承認自己做錯了事,死到臨頭隻會念叨一句‘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唯一的期望,是歲月流逝,如今的是是非非都成為傳說,無人可以勘察真偽,唯有你寫下的那些文字,可以流傳百世,讓人們記得你的才情卻忘卻你的罪過——我說得對不對?”

“對。”潘嶽終於笑了,“千百年後,我還是後人眼中才情絕代的檀郎,而你呢,始終不過是個跳梁小醜。你明知會這樣,又能怎麼辦?”

“你的所謂才情,不過就是寄托在這些東西上吧?”孫秀早有準備,拍了拍手,頓時有幾個人抱著厚厚幾摞文卷走了過來,一股腦兒拋在牢門外的青石地麵上。

“這些是我從各個地方搜羅的你的文字,有存放在朝廷府庫內的奏表,有石崇幫你出資編纂抄錄的詩稿,有各類借古諷今的辭賦,有為各色人等寫的哀誄文,還有為楊容姬寫的情詩和悼亡詩。”孫秀口中如數家珍,穿著厚厚官靴的腳卻使勁踩踏著地上的文稿,恨不得磨平上麵的每一個字,“等你死後,能夠代表你一生存在過的就是這些文字。可是如果我一把火將它們都燒了,你的一生還有什麼能夠證明?千百年後,人們讀到的隻會是我為你塗抹過的醜態——以色侍人、趨炎附勢、望拜路塵、陷害太子、汲汲鑽營、連你的母親都看不下去,說不定就連你‘擲果盈車’的美名,也會被說成是你被押赴東市行刑時,人們往你的囚車投擲水果……”想著史書就攥在自己手中可以隨意篡改,孫秀越說越說得意,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來人,把這些東西都燒了!”

火苗躥了起來,越燒越旺,將一旁孫秀恣肆的嘴臉映照得詭異而扭曲。

“可惜,很多東西是記在人們腦子裏的,你想燒也燒不幹淨。”看著自己一生的心血化為一團火焰,潘嶽閉上眼睛,喃喃地道。

“光記在腦子裏有什麼用?”孫秀狂妄地笑道,“有我當政一天,我就下令天下封禁你的文字。最多一代人以後,他們就會徹底忘記你的本來麵目,隻記得一個美貌卻無恥的妖孽!哈哈哈,我早就說過,讓你死太容易,我要做的,就是要讓你死無全屍、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既然已生背罵名,又何懼死無全屍。”潘嶽微微一笑,“不過有句話你說得對了,‘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們倆的勝負,其實還未可知。”

“胡說,我明明已經勝利了,你為什麼還不承認?”孫秀大怒,抓住牢門的欄杆咆哮道,“你死到臨頭,我卻位極人臣,掌握天下大權,這樣明顯的勝負,天下人都看得出來!”

“那就讓天下人繼續看下去吧。”潘嶽的眼中倒映著木欄外跳動的火焰。隨著他的著述一點點變成灰燼,火焰也越來越低、越來越暗,最終,完全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