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3 / 3)

“過去我以為,能走到權力巔峰就會快樂,可是現在我才發現,我寧可用現在的一切,換當初在檀奴叔叔家院子裏聽他講書,再吃一碗楊嬸嬸做的湯餅……”

“啪”地一聲脆響,卻是賈荃一耳光扇在司馬冏的臉上。她指著兒子通紅的臉,惡狠狠地罵道:“醒醒吧!潘嶽和楊容姬他們早就死了,他們若是不死,你怎麼能坐到今天的位子上?別忘了,你現在也並不是高枕無憂,掌控天子雖然就像守住一塊禁臠,但洛陽城內外還有無數雙眼睛盯著這塊肥肉,他們貪婪的口水都足以把你淹死!看看你前麵的楊駿、司馬亮、賈南風和司馬倫,哪一個不是其興也勃,其亡也忽,你再不振作,就等著外麵的豺狼們把你撕成碎片吧!”

“那就讓他們撕吧!”司馬冏躺在滿地水漬裏,哈哈大笑起來,“反正我是地空星,隻有我死了,六凶星的混亂才會結束……”

“你在說什麼?”賈荃一時間聽不懂司馬冏的意思,皺眉打斷了他,“說清楚!”

“還記得管輅對父親的預言嗎?他說父親身負六凶星象,將來必定‘殞身、滅家、亡國、亂天下’,現在我終於明白這個預言的意思了。”司馬冏笑著抹去眼角的水漬,無視賈荃鐵青的臉色,繼續狂笑道,“武帝以為父親死了,這個預言就會破除,卻料不到正是父親的死,引發了六凶星相繼作亂,禍國殃民。楊駿、賈南風、賈謐、孫秀、司馬倫……最後一個地空星就是我,父親嫡親的兒子!這個預言自父親開始,自我結束,也算是圓圓滿滿。所以我隻要等在這裏,等有人拿刀砍下我的頭,天下就太平了,哈哈哈!”

“你……”賈荃怔怔地看著瘋狂的司馬冏,心中憤恨交集,隻恨不得扯碎這天,踏平這地,把這個荒謬的預言挫骨揚灰。然而她卻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剛伸手想要攥住胸口的衣襟,整個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潘嶽死後兩年,齊國太妃賈荃薨逝。她很幸運,沒有看到三個月後,長沙王司馬乂圍攻洛陽,僅僅三日就將醉生夢死的司馬冏擒拿,處斬暴屍。平原王司馬幹聽說司馬冏的死訊,悲傷地大哭說:“宗室日益衰微,隻有這個孩子最優秀。如今他一死,晉室就算是完了。”

潘嶽死後四年,匈奴王子劉淵逃回故地,自稱大單於,隨後自稱漢王,正式與晉室分庭抗禮;

潘嶽死後十一年,劉淵之子劉聰攻破洛陽;

潘嶽死後十六年,西晉最後一任皇帝司馬鄴被劉淵養子劉曜俘虜,西晉滅亡。

潘嶽死後十七年,由於司馬氏近支宗室死亡殆盡,早已渡江至建鄴的琅琊王司馬睿接受劉琨等人的勸進,正式登基稱帝,史稱東晉。昔日中原士族紛紛衣冠南渡,終於在長江南岸延續了晉祚,開創出一個相對平穩和統一的新政權,那與堯天舜日、秦磚漢瓦一脈相承的中原文明,也終於血與火的洗禮之後,重新煥發出生機,綿延不絕。

帝位穩固之後,司馬睿開始命人搜集在洛陽戰火中散佚的各類詩賦典籍,編纂成冊。然而當他一一瀏覽過搜集來的篇目後,司馬睿卻遺憾地發現——潘嶽的文章詩賦有太多不全,當初孫秀在洛陽城的一通搜撿和焚燒,果然起到了極大的破壞效果。

於是,司馬睿頒下詔書,開始征集民間所傳抄的潘嶽著作,無論體裁,一經證實便有重賞。果然沒過多久,便有潘嶽的侄子潘伯武攜妻子郗寧獻上潘嶽手稿若幹,他們不求賞賜,隻求將僅存的潘嶽的著作編纂成集,刊行天下。

司馬睿慨然允準。不久,《潘黃門集》編成,由潘伯武與郗寧抄錄一份,帶回故鄉滎陽潘嶽墓燒化。司馬睿無法親自前往,隻能在宮中私設祭壇。焚香祝禱之際,司馬睿忍不住念誦起潘嶽昔日為好友夏侯湛所寫的誄文:“為人由己,匪我求蒙,誰毀誰譽,何去何從。莫涅匪緇,莫磨匪磷,子獨正色,居屈誌伸,雖不爾以,猶致其身……”此時此刻,司馬睿才深深地感覺到,潘嶽的哀誄文之所以獨步天下,因為他真正哀悼的,都是他自己內心深處那個敏感、糾結卻又不甘的靈魂。

“老師,這一世,你愛的人都愛你,你恨的人都恨你。快意恩仇至此,你也算無憾了。你放心,所有關於你和賈皇後的流言蜚語我都清理幹淨,絕不會在史書中留下一點痕跡,潘楊之好,注定不會有一點瑕疵。至於其他的,隻能留給歲月去評判,相信你也可以坦然麵對後人的評說。”看著香爐中最後一點亮光熄滅,司馬睿站直了身體。而守候在一旁的內侍,則小心翼翼地提醒著:“陛下,該更衣上朝了。”

“好,上朝。”司馬睿點了點頭,迎著東方的曙光閉了閉酸澀的眼睛。當他重新睜開眼時,一切,都迎來了新的一天。那些散落在夜風中的悲歡與掙紮,都逐漸蛻變成史書上吝嗇的寥寥數語,等待著後人去探究、去體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