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仲夏時節的呈貢柳林沙灘是昆明人最為著迷的所在。沁蘭枕著鬆酥的細沙,眯縫著眼睛,嗅著清涼的海風,躺在一棵硬朗粗壯的柳樹下。她悠然凝望著遠方,在海天相接處,碧雞山脈逶迤延綿,一如淩波仙子輕撫萬頃碧波沉睡千年。穹廬淡雅、恬靜似她的心胸;翡翠般的水波在微風中輕擁著她溫柔晃動。美麗如斯使人無懈可擊地感覺到,她的夢境是晶瑩而甜美的。此情此景,使垂髫之年的沁蘭刹那間明白了,淩波仙子將不再會恍然醒來。她定要守住自己美麗的笑容,一任風沙重重封鎖最初的夢。
是年宣統二年,即公元1910年。酷暑燥熱,沁蘭跟隨大姐沁芫,帶著小妹沁茗和表妹小蕙到海邊消夏。
“沁蘭,快來!小螃蟹出來了,有趣!有趣!”
“來了!”沁蘭聽到叫她,收了神一躍而起,“大姐,來樹蔭下乘涼,我來照管妹妹!”
此刻已接近正午,日頭漸高金光耀眼 ,天空雲朵團團浮現,浪頭也高起來了。沁蘭接過大姐摘下的竹笠,迅速戴好係好飄帶。小妹踏著淺灘浪花,兩臂牢牢地摟著表妹小蕙的脖子,生怕三歲的表妹隨著流沙滑到水波深處。
“來,抓緊姐姐的手,波浪來了我們就跳起來!”
三個小女孩跳躍著、踩踏著波浪,激動得呼叫著,水花濺濕了衣襟。又一個更高的浪頭打來,沁蘭驀地心疼起今天身上穿著的新衣,於是下意識地拉著兩個妹妹,一股腦退到浪頭不及的沙灘上。
這件新衣可是姐姐沁芫千裏迢迢從大上海帶回來的。那種嫩嫩的粉色綿綢,繡了淡紫色花朵,幾顆牡丹形的盤扣卻是深紫色的。這樣入時而雅致的姊妹裝,在當今市麵上絕對是少見的,沁蘭也不曾擁有過。那日初試衣裝,沁芫似乎也有些驚訝:“哎呀,哎呀!姐也沒料想妹妹穿這衣裳那麼出色!”她不禁為妹妹的清靈秀氣而讚歎。得到新衣的當晚,沁蘭眼前一直縈繞著“集燕堂”簷下那株念念不忘的紫藤花,在月光下蝶衣飄飄、顧影自憐,夜風吹拂便輕舞飛揚。她迷迷糊糊地覺得,這麼美麗的衣裳和淡雅的紫藤似乎有關,也許是“雲想衣裳花想容”吧……
盛夏酷暑時節,高原湖泊滇池的風浪還是那麼清冽涼爽,豔陽高照,在水裏戲耍卻倍感清涼。
腳跟才站穩,小蕙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沁蘭知道表妹尿急了,忙給她脫褲褲,才拉下一半,小孩子就忍不住尿了。她隻有幹脆幫她褪下褲子,拿到海水裏搓洗。
沁茗用手指在表妹小臉上輕輕劃了兩下,打趣說:“羞!羞!尿褲褲!”
小蕙倔強,一時間不樂意了,胖乎乎的小手捂住紅撲撲的圓臉蛋哭了起來。看到沁芫從樹下的背囊裏取出幹帕子走過來,她就用圓溜溜的眼睛淚汪汪地瞪著沁芫,要討個公道。
生長在海邊的孩子,臉蛋被波光和海風塗抹了健康的玫瑰金色,兩腮卻透著熟透的蘋果紅。沁芫看她實在可愛逗樂,就一邊給她擦著滿頭滿臉的水珠,一邊嗬嗬笑著說道:“寶貝三歲,尿褲才對!”
小蕙不甘地抽噎著問道:“大表姐,你先才說,宣統皇帝也三歲,他也尿褲褲嗎?”
沁芫故作神秘:“噓,此事不可聲張!”
一旁的沁茗特精靈,也問道:“大姐,剛才你還沒告訴我們呢,慈禧太後是宣統皇帝的外婆還是奶奶?”
沁芫一時語塞回答不上來。這時,沁蘭給小蕙洗了褲子轉回,不緊不慢地答道:“太後算是皇帝的外婆,皇帝的媽媽是太後的養女,叫做蘇完瓜爾佳·幼蘭。”
沁芫一向知道,比自己小十歲的二妹沁蘭天資聰慧過目不忘,卻故作表白:“去學堂念了兩年書,我妹可比她老姐強多了!”
“那是因為‘集燕堂’的先生學問大!”沁蘭忙由衷地說,“還有姐姐成全!”
沁茗一臉稚氣也急急地說:“大姐!大姐!母親日日講,二姐和我可是托了你的福!逃脫了遭罪裹小腳!還可以進學堂念書了!”小妹沁茗才五歲,乖巧伶俐,說話有板有眼。
沁芫給沁蘭抖落衣襟上的水珠子,不免端詳起妹妹。在昆明念了兩年書,沁蘭的皮膚躲得細致嫩白,臉頰淺淺的暈紅,愈發好看了。她便洋洋自得地說:“姐挑的衣服就是美吧,想著你穿上會漂亮,倒真沒想到會有這麼好!”
“姐姐,你何嚐又不是美得讓人羨慕呢!”沁芫今日那件長擺亮色藍底繡花姊妹衫,做工考究、華麗時尚。姐姐濃密的睫毛把漆黑的大眼睛裝點得有些魅惑,然齒白唇紅並不做作。頭上的發髻盤得時尚精巧,雲鬢上插了朵珠花簪子,透露著嬌豔和華美。
沁芫感念兩個妹妹年紀不大卻已明事理,覺得兩年前自己的一番苦心沒有白費,心下頓覺欣慰。
“沁茗、小蕙,為什麼還不穿大姐買的新衣?”
“新衣太漂亮!我要待九月到學堂才舍得穿呢!”
“還舍不得呀!”
蘇家在呈貢當地也算得上殷實人家,沁芫姐妹的父親蘇直卿雖說是屢試不舉,但也秀才風範,加之精明能幹。蘇家祖業積蓄也有些家底,故稱得上是有德有才的鄉紳之輩。母親袁氏出自書香。袁氏宗族中有俊傑袁嘉穀於1903年高中經濟特科頭名,成為滇省唯一的狀元。袁氏胞弟嘉鳴與狀元誌趣相投,年少時師同經正書院,學成也屬學富五車之流。
兩年前,沁芫出閣在即。袁氏也著手為沁蘭纏足,沁蘭受苦暗自落淚,卻不違父母之命。沁芫自小潑辣外向,回想起幼時纏足疼痛難耐,逃避無門遂大哭大鬧與父母對抗。後父親許諾送她上私塾讀書習字為條件,沁芫才勉強就範。
待到沁芫十三歲時,蘇氏家傳的農副品土雜生意擴張。父親和思茅茶商販起茶葉,並在昆明東寺街租旺鋪,大張旗鼓開設茶莊生意。因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尚幼,沁芫就開始幫父親料理店鋪買賣。沁芫容貌姣好、大方利落,稍加點撥便通曉茶藝。父親做生意踏實和氣,一時間蘇氏茶莊顧客盈門、生意興隆。沁芫也就深得父母器重,幾年來曆練頗多不乏主見,隻是苦於腳似金蓮,自感深受其害。
沁芫看妹妹又將遭受纏足之苦,便極力反對。而今大小姐為蘇家撐門立戶,說話自有底氣。直言不諱,她向父母擺出纏足諸多弊端,說到痛處聲淚俱下。父親、母親因循守舊卻無奈拗不過她,嘴上答應心下顧慮。沁芫是一不做二不休,搬來大舅嘉鳴,開導父母移風易俗。
大舅在官場奉職多年,開明豁達,又經狀元舉薦,被青年得誌的昆明軍界新秀顧品珍視為心腹,在家族裏說話舉足輕重。沁芫才貌絕佳,大舅袁嘉鳴很以她為榮,更何況所求之事由又和他自己多年的主張相吻合。故而召來,義正詞嚴一番闡述,說得姐姐、姐夫心服口服。沁芫就此索性也解放了自己的雙腳,雖可惜為時已晚,倒也慶幸畸形腳掌有所恢複未成殘障。
而說到日下,蘇直卿已在昆明東寺街置辦好房產,欲年內自呈貢喬遷昆明城內。袁嘉鳴就力薦沁蘭適齡入學“集燕堂”就讀,且沁茗亦應隨其後。昆明臨安會館“集燕堂”係頗負名望的前任學政大人的嫡親所創辦的女子學堂,辦學風生水起;自創辦名師薈萃,昆明城內名媛雲集於此,一時間聲名鵲起。
沁芫在樹蔭下鋪好油紙,拿出背籃裏備好的食品,一切擺布就緒,待三個小妹衣服、頭發上的水滴基本曬幹,沁芫才招呼她們過來吃起。
三個女孩玩得餓了,早就往樹底下瞅了多少眼,咽了無數次口水,隻是苦等姐姐召喚。聽到喊聲就像三隻歡快的小雛雞,撲騰抖落身上細沙,飛一樣跑過來。拾起筷子,迫不及待就開吃。
沁芫此時已有三個月的身孕,這幾天有些害口,隻是稍微吃了兩塊豌豆粉,便打住了。就夾些鹵雞蛋喂給妹妹們吃。
“茗兒、小蕙慢些吃,小心噎著!”
沁蘭埋著頭吃了幾大口豆粉,見姐姐不吃了,忙夾了塊蓮子蒸糕遞給姐姐:“姐,你多吃點兒,小寶寶需要營養。”
小蕙聽了抬起大眼睛盯著沁芫,眼珠子嘰裏咕嚕轉著,沁茗使勁咽下口中滿滿食物,用小手背抹著下巴上的汙漬,驕傲地對著小蕙說:“我大姐肚子裏有小寶寶了!”
“就你什麼都知道? 卻是不會用手帕擦嘴。”沁芫似笑似嗔。
沁茗還想爭辯,沁蘭已掏出自己衣襟裏的手帕,立起身、半跪在沙上,趕緊替小妹仔細擦著下巴和小手。手帕被海水打濕過,又曬得半幹,這會兒特別好用。然後又翻出手帕幹淨的地方也替小蕙抹了小下巴。“姐姐洗幹淨又來,別再用手亂抹啦!”這才跑到水邊把手帕洗淨。
返回時兩個女孩已吃得半飽,就斯文起來了,姐妹四人慢慢地品著蓮子糕。沁芫在沁蘭對麵,見她盤著腿坐得端端正正,腰杆挺著直直的,就撲哧笑了起來:“沁蘭,咋出落得這麼淑女!學堂裏規矩很多嗎?”
沁芫灑脫不拘一格,模樣酷似母親袁氏豔麗嫵媚。兩個妹妹則更像父親,眉清目秀,尖鼻秀臉,麵容清麗。隻是沁蘭較沁茗眉目間更帶幾分英氣。
“姐,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率性而為不違天命。”沁蘭一本正經有條不紊答道:“隻是孟子曰:不依規矩不能成方圓。現今‘集燕堂’師姐師妹已逾百人,有序方可循,故先生終日告誡須循規蹈矩!”
“別那麼文縐縐的,我們可聽不懂。”沁芫看沁蘭認真的樣子著實好笑,對著沁茗和小蕙直擠眼睛;
“大姐,二姐說在學堂不守規矩是要受責罰的!”
“是嗎?那沁蘭給我們說說怎樣責罰,楞把你們這些嫩生生的小娃娃弄成硬僵僵的。那還好當初我不是進‘集燕堂’念的書!”
沁蘭知姐姐拿她打趣卻不惱火,接著說:“不愛讀書,不守規矩,荒廢了時日、浪費了錢財,辜負爹娘的心願,責罰是應該的!”
“先生或是訓斥,或是累教不改就以戒尺打手心。”
“進餐不雅、睡覺不守時也要罰!”
沁茗聽了似心存懼憚,伸了伸舌頭;小蕙似懂非懂,眨眨大眼睛。沁芫回想當年私塾先生言傳身教點到為止,忤逆不羈者也就聽之任之了。當初自己不太拘禮,先生多念及父母情麵也加以遷就。眼下妹妹所受管束頗嚴亦深感難為。
吃好午餐,姐妹四人沿著芒草萋萋的緩坡向東麵走,經過灌木叢生的濕地,不多時就來到了一片果樹林。看守果林的老大爹坐在茅草屋旁的蔭涼地裏,抬著一個足有兩尺高的水煙筒,身邊繚繞著辛辣的嗆煙味。老人認得蘇家姐妹,放下水煙筒,笑眯眯地打招呼,給沁芫、沁蘭指點哪幾棵樹上的果子熟一些。
見一棵梨樹下的小草特別厚實柔順,沁芫就在此鋪上油布,沁茗和小蕙迫不及待躺倒就睡。沁茗揉著眼打著哈欠,還嘀咕著:“夏日炎炎正好眠”。不一會兒,兩個女孩就睡著了。沁芫、沁蘭把脫下的外衣給兩個妹妹蓋上,兩姐妹就坐在旁邊的石坎上乘涼。果樹林中鳥鳴悠揚,身前身後蝴蝶翻飛。
一陣涼風吹過來,夾雜著海的氣息和青草的味道。果樹也就此舒展著軀幹,枝葉沙沙作響,似在仲夏甜夢中絮絮低語。沁蘭在風裏深深地呼吸,享受著滇池湖畔鄉野盛夏的清涼。樹上的寶珠梨子還泛著青綠,果實輕盈地在微風中頑皮地晃蕩著;桃子也還是澀澀的,極少幾個豐潤的,像羞於早熟的少女,暈紅了臉頰;再遠一些的李子卻是熟透了,褐紅色的、金黃色的,玲瓏剔透墜得枝條彎了腰,還有的憋不住跳落在泥土、草叢裏的,免不了摔得齜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