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蘭向來就喜李子的清香酸甜,她站起身來,喜滋滋地對姐姐說:“姐姐你就坐這兒,我去摘些李子過來吃。”
“別急!我把竹竿、提籃拿來,你哪夠得著摘果子。”
沁芫向老大爹要了根頂端帶鐵鉤的竹竿,老大爹忙問是否需要他幫忙摘果子,沁蘭趕緊搶上一步說:“ 不勞您了,大爹!那我豈不是沒了采摘的樂趣!”拿了竹竿、提籃就快步來到李子樹下。
沁蘭平日裏體諒父母奔忙,大姐兩年前遠嫁上海之後,母親袁氏既要忙著經管茶葉生意,又要打理賬務;兩個哥哥放學後,也還去協助父親打理店鋪。沁蘭下午放學回家就得幫著媽媽張羅好一家人的飯食,照顧年幼的三妹。她身型瘦削,話語溫柔並不嬌氣,摘起果子來手腳靈便,不一會兒就摘了大半籃子。
沁芫看著差不多了,就幫著她把李子提過來。沁蘭坐下先理了理短發、擦了擦手。沁芫伸手拿起一個李子誇張地嗅著,然後用手帕擦了擦粉塵,遞給妹妹:“饞了吧,好香,快吃個!”
“嗯!姐姐,你也吃!”
沁蘭撕開紅褐色的李子外皮,見到金黃誘人的果肉,咬了一大口,酸甜的汁水帶著玫瑰的香味,又脆又爽。沁芫也吃得開心,似是感慨地歎口氣說著:“還是自己的家鄉舒坦、自在啊!”
“姐姐,你不是要給我講大上海的繁華嗎?外白渡大橋舉世無雙嗎?”
“那當然!十裏洋場,心慌意亂!”
說到上海又牽起沁芫的心事,她輕輕吮著李子汁,悠悠地給妹妹說起這兩年來未及打理的所見所聞。
1908年的清明桐始華,普洱新茶上市。蘇氏茶莊花團錦簇、商賈貴胄盈門。沁芫著春衫、上了春妝以藝獻茶,並以琴瑟伴與鬆吟、竹韻。少女烹、沏、斟舉手投足嫻熟精致,應酬禮讓、笑語嫣然;賓客則啜英咀華、談笑風生。
光緒末年,西南滇城民間貧苦,衣著簡樸古風猶存,這般招徠過市實屬奪人耳目、引領風騷。恰有春申詩書子弟遊曆至此堂前駐足,目睹佳人青衫綽約、舉止婀娜。遂憐香惜玉,流連品茗;沁芫感少年溫文爾雅、氣質翩翩;豆蔻年華、情竇初開,推杯過盞間眼波流轉,芳心萌動。少年亦心醉神迷,靈犀相通。臨行時吟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此後幾日,沁芫失魂落魄,終日注視過往行人。果然少年並不曾離開昆明,三日後返回蘇氏茶莊,欲與沁芫私訂終身。沁芫謂之須明媒正娶,少年遂請當地遠房叔父出麵,和蘇家談婚論嫁。父母見女兒心意已決,未多加阻撓,邀請周邊親戚到場,為兩人行過簡約儀式,囑咐女兒珍重珍惜。半月後沁芫拜別蘇家老少,隨夫君全雨霖千裏迢迢去了上海。
全家在滬有些產業,且沁芫公婆屬新派文化人,頗具遠見卓識。十九世紀初,清政府引入日本資金、技術,在上海創辦商務印書館,全家便入股其中。沁芫夫婿全雨霖從京師大學堂畢業後,就入職印書館從事編譯工作。
沁芫初到上海,公婆擔心她來自窮鄉僻壤,出不得廳堂;而後,識得沁芫潑辣練達,加之貌美,又唯恐她出格。公公、婆婆要求兒子、媳婦與之同居一宅,督促沁芫修身養性、操持家務、相夫生子。
沁芫擅長經營之道,目睹了大上海商貿繁榮、洋貨充斥,便盤算起另辟蹊徑,以家鄉的物產與洋商做些買賣。對此公婆不答應,丈夫也反對。沁芫為此深感無聊失望。今年懷上孩子後,雖然合家歡喜,全雨霖卻因為印書館擴建圖書館,日夜奔忙,對沁芫嗬護不周。沁芫更加思念父母弟妹,一個月前得知,在昆明生意交往上結拜的姐姐夫婦倆經滬返昆,就與之同行輾轉回到昆明。她留下書信一封,告知公婆自己回娘家將養生孩,任性而為卻對丈夫隻字未留。
兩個妹妹睡得夠了,揉揉眼睛抓起李子就吃,像是酸了又甜了,咽著口水笑作一團。
姐妹們居高遠眺,天光一色、鷗鷺翔集、萬頃晴沙、楊柳依依。有詩賦雲:“鴻雁集於沙渚,鳧鷖翔於汀州。岸芷兮馥馥,汀蘭兮青青”。此番良辰美景滋潤著凡塵,曾幾何時,卻終歸是隻應天上有、人間再難尋。
由遠而近傳來“叮鈴鐺啷”的騾馬聲,沁蘭立刻起身就要收拾東西,“想是二叔接我們來了!”
“哦,爹爹來了!”小蕙也一骨碌爬起來,沁茗趕緊穿好了鞋子就來幫著小蕙弄。
沁蘭折好油布放入背籃裏 ,拾了提籃裏吃剩的李子放在油布上,背起背籃就去迎二叔:“二叔,你不歇會兒就忙著趕過來了吧?哥哥他們先回去了嗎?”
看守園子的老大爹已請她二叔在茅屋旁的草墩上就座,並把水煙筒遞上讓他抽幾口解解乏。沁蘭二叔也就接了煙筒坐下歇息,一麵應答著:“沁蘭,你們玩得高興吧?慶昊他們跟著三叔先回去宰鱔魚!”小蕙也跑過來,叫聲“爹”就鑽到他懷裏去了,沁茗咯咯笑著撥弄起大煙筒來,“二叔、隻抓了鱔魚嗎?我還想吃大螺螄肉呢!”
“有,都有!你爹和你舅今晚都要趕過來呢,熱鬧了吧!”
“是啊!爺爺奶奶就是說,大姐這次好不容易回來了,就算再忙吧,全家人也要聚聚的!”沁蘭興高采烈地附和。
沁芫拾了竹籃和竹竿來歸還,照例付給幾文銅錢,大爹推辭不下才勉強收下。他一麵念叨著:“果子都還不熟,咋好意思收錢。”遂轉身又摘了滿滿一籃李子,讓沁蘭把背籃放下裝上,還把那幾個早熟的桃子摘了放李子上麵堆了個尖兒。這才搶著抱起背籃穩穩地放在馬車兜裏。
四姐妹謝過果園大爹,就上了馬車坐穩當了。二叔駕起車,知道照顧沁芫,時間也還早,就悠悠閑閑地趕著馬,一路說笑往家走。
“沁芫,大上海那些飲食不如我們這邊的爽口吧?”
“當然了,二叔,那邊的菜肴太清淡。不過菜品精致些,還有甜點糕餅做得講究些。”
“哦,那找機會你照著弄給大家嚐嚐,換換口味!那個全雨霖真是人又清爽本事又大,讓他來輔助輔助我們蠻夷之地,把他那個圖書館開到雲南來!”
沁芫不搭腔,沁蘭小聲在姐姐耳邊說道:“姐,娘說姐夫對你可是真好。為了大哥去書館做學徒之事,全力以赴。姐夫寫信告訴爹娘,書館現已同意姐夫九月初告假來昆明探望你,返程正好把大哥帶過去。”
沁芫回道:“爹娘為了弟弟妹妹,幹脆把我賣了得了!”
沁蘭咯咯笑起來:“姐倒打一耙,娘說要是當初不成全,恐怕姐姐自己也跟著人家逃之夭夭了。”
沁芫被妹妹說得難為情,用指頭戳了戳沁蘭的腦門:“好你個伶牙俐齒,姐就等著看你青出於藍勝於藍!”
沁蘭得天獨厚,心下明了卻不接茬,她抿抿嘴得意地大聲說:“那好啊!沁蘭一定不負眾望,將來考取京師大學堂,為蘇門爭光!”
二叔趕著馬也聽到了,大為誇讚:“好樣的!我們蘇門的小才女有誌向,好好發奮,光宗耀祖!”
沁茗和小蕙雖不甚聽懂,隻覺得是件大好事,開心地拍著小手大聲跟著念:“好好發奮,光宗耀祖!”
沁芫、沁蘭被逗得樂不可支。沁蘭瞅見那些個桃子帶著嬌豔的紅暈,隨著馬車晃動在背籃裏滾動,恰似姐妹們的笑靨,就頑皮心頓起。她從背籃裏抓起兩個桃子,握在手裏舞動著,笑嘻嘻地鼓動兩個妹妹:“沁茗、小蕙,來跟我背詩給大姐聽!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她有意調侃姐姐沁芫,也借此逗她開心。沁茗、小蕙立馬可愛效仿,三人喜笑顏開、前仰後合。
沁芫忍俊不禁卻又若有所思,道路兩旁枝繁葉茂的樹林搖擺著、微笑著向身後緩緩退去,她感覺光陰在流動,歲月靜好;清新的空氣裏充滿了鳥語花香,不免心曠神怡。
馬車不緊不慢行了半個時辰,不覺已來到蘇氏家宅近前。二叔勒韁。老遠望見三叔帶著慶昊幾兄弟在宅外場上敲螺尾。不待騾馬完全停穩腳步,沁蘭激動地跳下車,轉身接住小蕙伸著的雙臂,往懷裏一拖順勢把她抱了下來。沁茗也拄著沁蘭的肩膀跳到地麵,邊跑邊歡快地喊著:“三叔、哥哥,把最大的那個留給我!”“慢點、小心摔跟頭!”二叔、沁芫在後麵笑著敦促著。
蘇家宅院位於呈貢三台山坡腳的南麵,坐北向陽,是當地典型的二層磚木樓房。沿革了防禦水患的風格,建於百年螺螄堆築砌而成高台之上。兩端伸出的輔樓圈著半畝見方的空場,四周圍著矮矮的竹籬笆。屋後的三台山蒼鬆翠柏、古木參天,稱之為“鳳嶺鬆巒”。宅院西臨滇池,極目遠眺,碧波萬頃、海天一色。
滇池中盛產海螺,昆明人稱之為螺螄。螺殼圓而尖長,有旋而癩。滇人喜啖,池人販之。遺螺殼,堆之成山。於是乎俱往時,海邊居民建房修屋,就地取材,竟以螺殼摻雜沙石砌牆壘台。因斑駁粗糙,呈現出一派原始質樸,且彌久堅韌。
沁蘭隻知道由古到今,這方子民就把這靈秀的湖泊——滇池稱之為海。因為風裏浪裏上蒼托付的恩澤,人們才在“鋤禾日當午”的勞苦耕作之外,多了份潮起潮落之間捕魚的營生。海水潤澤,滇池湖畔土地則肥沃、物產亦豐富,古來稱為稻穀盛產的海灣壩子。又有海產相輔,呈貢民生至光緒年間也日漸富庶。
沁蘭的爺爺,人稱蘇老太爺與鄉裏鄉鄰的迥異之處,就是埋頭耕作、辛苦出海之外識幾個字喜歡讀幾本書;精打細算之餘,節衣縮食的目的卻是讓自己的兒子們也都念念書。
那時蘇老太爺得了一本書——《天工開物》,他一讀就是幾十載,經年累月就悟出些生財之道。等到三個兒子長大些,家裏多了勞力,瞅準了時機,就開始收購當地農產品、土特產,用騾馬運送到官渡碼頭或是更遠到昆明城裏去販賣。因為熟知當地物產人情,都挑些好貨交易,久而久之,生意做出了名號。官渡碼頭的官家和昆明城裏的許多官宦人家,就認準了蘇家商行的貨品。等蘇家建起了現今寬敞的大宅後,又收購販賣起水產。因當時受製於路途遠、運輸時間太長,就由蘇老太太帶著兩個女兒在自家的作坊裏把魚醃製好,或是曬幹水分加工製成幹貨,再運輸售賣。
以蘇氏勤勞果斷的經營之道,家業日趨興旺。至光緒末年時,沁蘭父親已在昆明城內置了房產,開設了茶莊,更把蘇氏的家業發揚光大。此後,蘇氏也才具備了供養女孩子們也能進學堂的家財。
蘇老太爺聽聞此番沁芫與婆家負氣,帶著身孕獨返昆明。 他拈著花白的胡須淡然一笑,說道:“不過是小媳婦受了點委屈回趟娘家罷了,難道全家那斯斯文文的小子還會舍了我家這天仙般的孫女不成!”安排沁芫二嬸把屋子打掃清爽了,待沁蘭兄妹前幾日學堂放了假,就讓二叔專程去昆明,把三姐妹、兩弟兄一並接過來消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