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蒼煙落照(3 / 3)

蘇家老宅自大兒子在昆明安居後,現下是蘇老太爺、蘇老太太和兩個小兒子家共同居住。大兒子家曾經居住的西邊那幾間屋,空閑著留做客房,逢年過節用於接待蘇氏親眷。

宣統二年的四月間,滇省降臨了一件驚天的大事。省府昆明通往滇南邊陲的米軌鐵路竣工全線通車。沁蘭二叔就率著五個侄兒女搭乘此列,一路順風從昆明站抵達呈貢水潭。

逼近大暑,近日無雨氣溫稍高。老太爺就捎話給大兒子、大媳婦和兩個出了門的女兒,趁此休整幾天,讓攜家帶口回蘇家團聚一番。因而算下來今日足有四十來口人就餐,一大早蘇家二叔和三叔就帶著一幹男孩子們出海捕魚捉蝦,以供全家人享用。

每逢蘇氏團聚,飲食菜肴皆由蘇老太太親自掌勺烹飪。蘇老太太娘家原為官家大廚,來自家庭的言傳身教,老太太對居家菜品食材、製作工藝很有心得。晚輩們在她的調教下,廚房技藝也都有獨到之處,就連小小的沁蘭也能把菜肴品味、輔料的調配,領會得有拍有譜。

晌午過後,蘇老太太午休起床後,來到屋前空場上轉上一圈。然後,挽著沁芫的胳膊,回屋沏茶喝去了。沁蘭跟著兩個姑姑揀摘、清洗菜蔬。沁茗和小蕙在場子上端茶送水,幫忙遞個果子、板凳什麼的。姑侄們邊忙邊擺擺閑話。

大姑父牽著一歲多點的小兒如鬆在一旁學步,小孩子搖搖擺擺喜笑顏開,二姑伸出大拇指誇讚逗樂:“這次養著個膽大勇敢的!”

沁蘭二哥慶晟也跑過來拿小表弟開心:“如鬆弟弟,昂首挺胸向前衝!扛槍打戰真英雄!”

二姑一聽就大聲嚷嚷:“慶晟,可別瞎說啊!誰稀罕當英雄,你大姑可舍不得弟弟扛槍去打戰嘎!”

慶晟馬上振振有詞地說:“二姑,你才落伍了呢!誰不知道,日下男兒時新的是報考雲南陸軍講武堂!”

蘇老爺子手裏握著煙鍋,正踱著方步從屋裏出來溜達,正好聽見此話,皺了皺眉頭說:“俗話說得好‘好男不當兵’。咱蘇家人經商做生意,圖個自在!”

大姑父給老爺子賠笑卻不語,慶晟辯白:“爺爺有所不知,改天換日為時不遠了,好男兒扛槍打戰,建功立業,大有前途!”

“慶晟,小孩子不可胡言亂語!禍從口出,道聽途說切不能胡亂傳揚!”

沁蘭長兄慶昊也來幫腔:“爺爺、大姑父,大舅說的‘國家變革,已在眉睫’。不必太墨守成規。”

“慶昊,聽說你大舅遠見不同於一般。今天他難得光臨,大姑父要好好請教請教!”

沁蘭聽話題說到大舅,也放下手裏揀好的菠菜,來到近前,稚嫩而篤定地說道:“那日大舅和爹爹在談論,海外有位孫先生倡導,現在的中國要由我們四萬萬國民興起!”

蘇老爺子瞅著孫女的小臉蛋,權威中流露出些慈愛,他慢騰騰在草墩上坐下,閑閑地磕了磕煙鍋,悠悠地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凡不能未卜先知,則靜觀其變吧!”

“爺爺、爺爺,爹娘和大舅怎麼還不來呢!都生火做飯了呀!”

蘇老爺子看看日頭還高,說道:“沁茗,還早呢!等飯菜做得差不多,他們就到了!來,把茶杯給我端過來!”

果然日頭偏西,沁蘭的父母和舅舅、舅媽以及表哥、表姐一行六人,才一路風塵從昆明城裏趕回來。

雖說一路車馬顛簸勞頓,但沁蘭母親袁氏依然修飾得華麗端莊,舅媽也是一貫雅致。見兩人發梢有幾縷發絲被風拂亂,沁芫就引她們和表弟、表妹先去梳洗整理一番。沁蘭趕忙擰了熱毛巾給父親和舅舅擦拭,沁茗則膩在父親身邊撒嬌。

“爹爹,火車跑起來就像風一樣快,我和妹妹好喜歡坐火車呀!”沁蘭前幾日生平第一次坐了火車,想起來還是很興奮。

“是啊!兩個時辰就能趕回來,真是前所未有!沁蘭,你恐怕不曉得,這滇越鐵路啊,是從你出世的那年就開始修築了。”父親感歎,摸著女兒的頭說。

沁蘭和舅舅也總有說不完的話:“舅舅,您公務繁忙吧?你和舅媽今晚住的那間房裏,我和妹妹還插了百合,今晚您給我們講講陸軍講武堂的事吧!”

“哦!沁蘭知曉的事不少啊!怎麼聽說的講武堂?”

“今日才聽哥哥說起的。”

“年紀雖小還知國事。沁蘭,不愧舅舅誇你秀外慧中!那今晚不僅要講陸軍講武堂,還給講講修築滇越鐵路是何等壯麗!”

“我愛聽大舅講故事!”沁茗快樂地嚷著。

“太好了!那都是我們十分想聽的事啊!謝謝舅舅!”沁蘭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心裏卻美滋滋的。抿著小嘴給父親、舅舅添些茶水。

這時,父親從長衫胸前的衣兜裏掏出一摞書信,拉過沁蘭的小手,小心地放在她的手心裏,又握起她的手掌,在耳邊低聲囑咐:“蘭兒,這是你姐夫寫給姐姐的信,你先去把它仔細放好了,晚上好好交給她。”

沁蘭緊緊捏著厚厚的那一摞書信,生怕落了一封。她小跑著上了樓,推開和姐姐住的那間屋門,西窗外黛色的碧雞山雲霞繚繞,夕陽醉在煙波浩渺中。她拉開梳妝櫃的小抽屜,把信放了進去。可覺得不妥,又把信全部取出,認真數了兩遍, 一共有九封。

“蘇沁芫親啟”字跡瀟灑飄逸,信封上還印著淺淺的花紋。沁蘭心裏有種莫名的喜悅,不隻是感受了姐姐的幸福,她也還不懂得男女之間的情愛,隻是覺得有一種期盼在胸中萌發。她想起奶奶說的故事,在山高水遠、峰巒疊嶂的靈儀之鄉,棲息著碧綠羽翼的神鳥,鳥兒因思慕騎著金馬的翩翩美少年,就墜落凡塵,從此守望在這滇池之畔的山麓。

這樣說來,那降生於滾滾紅塵中的女孩子,豈不是皆為情愛而生,為思凡而來!

“二姐,你跑哪裏去了?吃飯了!”沁茗、小蕙喚她的聲音傳來,沁蘭恍過神,她再次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入抽屜合上,快步下了樓。“我來了!就來了!”

蘇老太爺在最大的那張筵席桌主座坐定了身,蘇老太太吩咐眾人入席,讓沁芫為長輩一一斟酒,蘇氏家筵隆重開場。

小孩子們圍坐一席,沁蘭點點豆豆數來共有兄弟姐妹十二個,聚攏在這張桌上滿滿當當。同輩裏除沁芫乖乖地坐在蘇老太太身邊,充當“禦用接待女使節”;還有大姑把如鬆弟弟抱在身邊。大圓桌從左邊轉至右邊是小妹沁茗、大哥慶昊、二哥慶晟,二叔家的二堂哥慶顯、大堂哥慶昱,再者就是三叔家的堂弟慶星、大舅家的表哥紫曦和表姐青青,大姑家的如杉,二姑家的繡繡,沁蘭右邊是總粘住她的小蕙。每逢團圓日,蘇家長輩們曆來都讓這群小孩兒湊成一桌,無拘無束地吃喝說笑。

慶昊在孩子們中當屬最大,已十五有餘,模樣極像青年時的父親,濃眉毛、高鼻梁,聰俊帶幾分秀氣。慶昊為蘇氏長孫、家中長子,性情謙和孝順。近幾年家裏生意興隆,大姐沁芫出嫁後,父親、母親兼顧茶莊和土雜兩樁生意極為忙碌。故其父母本考慮,慶昊今年從省立中學畢業後,就接管學習茶莊掌櫃的活計,實踐經營之道,逐步為家裏挑起大梁。

兩個月前,慶昊大舅陪同僚上蘇氏茶莊接洽。聽姐姐談及慶昊之事,就勸說姐姐、姐夫,如家庭財力、人力尚可的話,慶昊舞勺年少應予深造;且日下家國豪傑輩出再造玄黃,氣象更新,或者可赴沿海甚至海外,學習洋務技術。未來才能為蘇氏家業引入新穎之觀念,發揚傳承家業。

慶昊父母本不是守舊之人,便茅塞頓開。思量慶昊曾談及自己向往姐夫雨霖告知的,日式印刷技術等先進機器產業。遂再次詢問其想法,慶昊也坦率說出自己想去上海商務印書館做學徒的心意。慶昊父母就寫信給女兒、女婿說明了意思,而後女婿全雨霖盡心協調打點,很快就促成了此事。故而上月沁芫負氣從婆家出逃,弟妹們都為姐夫抱不平。

“今日全家團聚,爺爺奶奶高興,獎賞我們小輩也喝些桂花釀。此灑綿甜,但有酒勁,我來給弟弟妹妹們斟上,大家別喝醉了。”慶昊有條有理發了話,並按弟妹年齡大小衡量著,在各自酒杯裏倒上桂花釀。

沁蘭見小蕙杯子裏就隻得了那麼一點點酒釀。在旁趕緊給小蕙夾了個雞腿,摸摸她的臉蛋安撫著:“小蕙今日最乖,這個大雞腿就由你來吃。”她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小口:“小蕙,品酒是這樣子的。”金燦燦的陳釀醇香甘洌,果然愛不忍釋。

“那我呢?二姐,我先吃點什麼?”

“沁茗,吃雞翅膀吧。媽媽說,吃了翅膀手可巧了,自己會梳頭發。”比她大三歲的青青蠻有些道理。

“青青姐,那我們一人吃一隻翅膀。”

“我先給大家盛雞湯,鯽魚刺多吃的時候仔細。”沁蘭自打懂事就學會禮讓待客。

“大表哥,這次去了上海,記著給我寫信傳授些見聞,今後我還想到大上海念同濟大學呢。” 紫曦剛剛十歲,就看得出帶著父母的書卷味。

“我想考京師大學堂。”說到念書沁蘭的眼睛都會發亮。

“我可不想離開昆明,今後,我就上陸軍講武堂!”慶晟也毫不猶豫地說。

“好啊!那我們大家都努力實現所想,正如大舅所說富國安邦、大有可為。”慶昊神采飛揚。

“爹爹還告訴過我,林則徐大人曾說過‘師夷之長技以製夷’,那我將來就去西洋留學。”青青也不示弱。

如杉內向紅著臉說:“我還沒打算過今後去哪裏上學呢。”

“秋天來,我就去‘集燕堂’上學了!”沁茗站起身搶著說。

“我也想去‘集燕堂’上學!”同歲的繡繡也憋不住了。

“吃飽了,不要了!姐姐,我想去外麵玩!”小蕙搖著胖胖的小手,奶聲奶氣地說話了。

沁蘭擺出姐姐的模樣:“這可不行,小蕙!你們心心念念的紅燒海螺還沒動過勺呢。”邊說邊給姐妹們一人舀一小碗螺螄肉又盛了飯。

男孩子們似乎天性喜酒,護著那半罐桂花釀意猶未盡。沁蘭待幾個女孩都吃淨了,才約著青青稟告長輩。蘇老太太笑眯眯地拉著女孩子們叮囑:“都吃飽了才準去喲!太陽落山以前必須轉回啊!天色已晚,就在附近玩耍!”五個女孩趕緊點頭應著,蘇老太太才鬆了手說:“當姐姐的牽好小蕙,小心去吧!”

沁蘭、小蕙、青青,還有沁茗和繡繡就出了宅門,往西奔著海邊去了。

夕陽已經西下,彩霞滿天,晚歸的漁舟風帆倩影片片。海天相接處,火紅的雲層夾著金光也帶著濃濃的黛色,卻又是輕盈溫柔的,更把天空渲染得斑斕如錦,夢幻般神秘。

金光逐漸沉向水麵,天色暗下來了。岸邊停靠的漁船影影綽綽。漁民在暮光裏敲擊著螺尾,清脆的聲音在海風裏回響,自亙古於今天。

“明日又將是晴空萬裏!”沁蘭歡快地對小姐妹們說著。

伴著彩雲、海霞成長的孩子們都喜歡揣測雲霞那變幻莫測的心跡。然而在彩霞消逝、驀然回首時,誰人知曉蒼煙落照裏流轉著的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