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山水客,何事入臨安。”
在古滇極南邊陲有一座城池,每秋夏溪水漲溢如海,故因水而得名。夷謂海為惠,故名惠曆,漢語曰建水。元初設建水千戶,隸屬臨安路。建水城雖不似南宋江南偏安一隅“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市列珠璣,戶盈羅綺,重湖疊巘清嘉”微醺微醉的奢靡,卻有著“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睛,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的淳樸秀麗。也不知是“元跨革囊”故事中金戈鐵馬、氣吞如虎的遊牧民族,對這方蠻夷疆土的溫柔情愫,異域審美的情有獨鍾;還是和江南子民遷徙融合有關。自蒙元始,不偏不倚就把這“君臨則安”的江南美譽,從此冠予民風濃烈的紅土高原之南。
至元二十二年,又築成惠及子孫的建水文廟,尊孔崇儒的禮儀在靈山秀水間植根蔓延。這座城池在抑揚頓挫的詩書聲中似水流年。
明洪武十五年,建水設為臨安府,遂“掘井築城”。開掘了“溥博泉”,並拓地建臨安城於斯。書載“東城樓高百尺,千霄插天。如黃鶴,如嶽陽,實為南中之大觀。”
時至光緒十二年,清法戰爭結束的次年,半百之年的楊佑安卸任臨安府知府之職,擢任滇省學政提督。
是夜月朗星稀,秋高氣爽。楊知府徘徊在民間稱作“大板井”的西門溥博泉之濱。晚風中流螢繚繞,蛙蟲低鳴。一汪泉水澄碧如翡翠,幽深而不可測。泉中的明月皎潔到纖塵不染。
溥博泉顧名思義“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楊知府每每踟躕不決、舉棋不定之際,月出之時便會獨自來到溥博泉,在井旁的龍王佛龕焚香禱告。“溥博如天,淵泉如淵”,他祈求神泉賦予人間浩如淵海的智慧和天空般博大的心胸。
楊佑安自同治五年任建水知縣,光緒元年升任臨安知府,前後至此彈指二十年。此間楊佑安尊一代聖裔賽平章“躬行踐履、厚德載人”之美名,故力行 “修己以敬,修己以安百姓”之聖人訓。雖自愧不及聖裔之雄才大略,也為臨安子民“一簞食,一瓢飲”盡己所能。
對於此次擢任升遷,楊知府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朝廷洞悉偏遠地方官吏卓有建樹的功績,予以提攜;憂的是剛到任的雲南巡撫素昧平生,也非其幕僚之輩,恐不得委以重任,淪落沽名釣譽。
亥時將盡,萬籟寂靜。楊知府過石橋踏著清涼的青石板,轉回南門附近楊家老宅,華光裏屋前屋後芳草茂盛,縱橫的小溪汩汩流淌。庭院裏暖暖的燭火搖曳,人影晃動。楊知府踏上台階,推開虛掩的院門,管家正抬著燈籠欲出門迎他,就示意其栓門休息。步入後院,楊夫人張氏和側室宛如正借著燭光收拾行李,且恭候老爺回家。
此番楊知府赴任在即,楊夫人自言年歲不輕,留戀老家田園如畫,將不與丈夫共同前往。囑托宛如攜同料理老爺生活起居。宛如所生五歲的小女則留下與張氏相伴,廝守老宅唯待老爺功德圓滿告老還鄉。
“恪守秉性,奉公而為。初心不改,方得始終。”楊知府意味深長與夫人惜別。
楊知府生性簡約,不好鋪張,平生酷愛書畫;楊夫人性情淡雅,出身醫家略通藥理,最喜撥弄花草植物,故而滿庭馥鬱芳菲。宛如則喜愛彈奏琴瑟,楊府風尚相得益彰。楊知府為官以來,未曾大興土木修建私宅。這祖傳的老宅有詩畫芳草映襯,加以精心修葺也顯清幽怡然。
楊夫人所生四個兒子均已成人,大兒澤生少年才俊,四年前中舉,時任貴州畢節知縣;二子從軍,不幸昨年與法軍作戰中殉難;老三隨了母親娘家的稟賦,前幾年入川省從醫研讀醫學;四公子潤生年啟十六英俊多才,自命不凡,迎合當下官宦子弟之潮流,入秋已赴東洋留學。
次日清晨,楊佑安與夫人、小女作別。拜辭臨安城,走馬上任。
“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光緒十二年,一代賢臣譚鈞培由廣東調任雲南巡撫,為官清正廉潔,體恤民意,深得讚譽。楊佑安敬重其功德,全心輔佐在滇省改革科舉舊章,整肅弊端;興辦書院、惠濟民生。楊效譚以寓館為居留之所,不興修私家官邸。
光緒十五年初春,楊學台經深思熟慮後稟明巡撫大人,欲倡議臨安籍官紳、商賈解囊捐資,在昆明興修臨安會館。意為構築臨安同鄉人集會議事、謀求營生的場所。為此並決意傾其生平所有積蓄,以饗平生造福家鄉父老的心意。
譚巡撫聞之亦欣然。兩人秉燭促膝而謀:昆明龍脈之巔五華山拜雲亭,直瞰金馬、碧雞兩坊,而魚課司之北,兩坊之側中軸南隅堪稱福地,平坦開闊但略顯荒蕪。恰道光年間地震,東寺塔傾圮。光緒九年,雲貴總督號令移建東寺塔至書林街,與西寺塔兩兩相望,於是龍尾天成。如修造臨安會館於此處,即成為金馬碧雞坊之瑰麗的照壁,以濃墨重彩點綴龍尾將更添輝煌。
譚巡撫顧忌如未經麵呈聖上即刻龍脈動土,恐節外生枝留有後患。如臨安會館修築不得圓滿,豈不是枉費苦心必兀自抱憾。遂派遣楊學台親筆起草奏章,赴京城請命於當今天子。
楊學台曆任臨安知府其間,滇省四府學政考棚均設於建水城。“賓興之士掇巍科者,有榜半臨安”,說的是昔日科考放榜,曾有過登科及弟者半數為臨安籍的美聞。太後老佛爺了然而大喜,曾親賜楊佑安黃馬褂加身。屆時,楊學台深感譚巡撫此番知遇之恩,欣然領命。遂身著黃馬褂,披掛齊整,即刻啟程。
光緒十五年小得盈滿,聖旨禦批臨安會館破土奠基。臨安府地群山連綿,崇山峻嶺間,不乏古木磐石。此後,便以車載馬拉源源不斷運至昆明。至光緒十七年秋來氣爽,金碧輝煌的臨安會館曆時三載終於大功落成。
整座群樓巍峨龐然、飛簷鬥拱、精雕細刻、流光溢彩。正大殿坐北墊後,莊重中氣宇軒昂;前院在前朝南,高聳挑空,頂部鑲嵌八角形藻井,大門堂朝北高築奢華大戲台,台子東西兩側豎立漢白玉浮雕石柱,呈現風雅品質;正大殿左右築鱗次櫛比休閑花廳別院。會館樓群亦仿唐宋遺風,五色斑斕、光彩照人。
朱紅色正南門厚重顯赫,鑲有金黃的門鈸,垂著沉沉的門環。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入會館,前院雕梁畫棟、重樓高築;前、後院落水平麵次第增高,由前院至後院須上五級青石台階,後院豁然開闊,四圍修砌雕花石欄;正殿樓宇建於最高層的石台上,金燦燦的琉璃瓦灼灼耀目,屋脊走獸、梁上雕花,偌大的石鼓上粗壯紅漆木柱毫不費力地撐起昂揚的屋脊。
臨安名士陳子潘恃才放曠,乘興揮毫洋洋灑灑寫就“燕集臨安”,匾額高懸於正南門大戲台上方。隱喻了此後百年間臨安會館江流宛轉的錦繡年華。
是年入秋風高物燥,忽一日喜降甘霖。就在那天,宛如為已知天命的楊提督再添一子,取名澍生。
大清早,集燕堂裏熙熙攘攘的。秋季新入學的女娃們,穿帶得漂漂亮亮地坐在天井裏那棵老枇杷樹下,金色晨光在樹梢閃爍跳躍。集燕堂學監楊慕容先生端坐在東麵堂屋,親臨迎新開學。屋簷下的燕兒似乎被今日的嘈雜聲所驚擾,張開迷離的眼就見到花枝招展的可愛女娃,於是嘰嘰喳喳相互傳遞喜訊, 並不時像箭一般矯健地橫空掠過。女孩子們喜笑顏開交頭接耳。隻有沁茗撅著小嘴巴,抱怨著繡繡沒能和她同來入學。
沁蘭惦記著今春燕兒築的巢,仰著頭四圍觀望,她忽然指著南麵梁下的窩巢,驚喜地說:\"茗茗,看老燕給小燕哺食!”女娃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果然窩裏嗷嗷待哺的小燕兒全都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巴,渴求著老燕子叼著的那條蟲子。沁茗見了一下就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