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燕堂設在臨安會館正大殿東麵中間的花廳。西麵雖有雕花隔門直通正大殿寬敞院壩。但除了春天裏先生引領到場子上放放紙鳶,通常此門緊鎖,出入則走的是西南角上的側門,側門外蓋了一排瓦房,是學生的膳食館。東麵堂屋前典雅露台也可兼做戲台。花廳的水平麵與正大殿院壩的高度同等,故而院落裏有一米多高的走廊,稱為“遊春”。沁蘭聽說院心深深的天井裏曾蓄水成池養了夏荷。開辦學堂以來,天井裏幹涸的泥土已然綠草茵茵,栽種了枇杷、桂花樹,還擺放有石桌、石凳,以及一對半圓的石臼裏養著大眼泡的小金魚。
“我得先進教室上課了。茗茗乖啊!先生一會兒就來給你們量新衣了。”沁蘭說的新衣是由學監楊女士為集燕堂學生專門設計的旗袍裙。素淨的淡黃色,襟上繡有一對灰黑的雛燕,栩栩如生。
沁芫給兩個妹妹注了冊,又恭敬地去到堂屋和楊先生寒暄了一番。然後才順著遊春出了西南角的院門,剛下石階一眼就看見秋岑從迎麵走過來。
“秋岑姐,你咋來了?”沁芫歡悅地招呼她,
“妹啊,巧了嘛!我來看看學堂膳食館的豆腐咋個送法。”秋岑用火辣濃情的“海菜腔”回應著。“海菜腔”是田間、山野的彝族民歌演變而成,流傳於臨安府地的唱腔,沁芫姐妹就把這方水土獨特的鄉音戲謔為“海菜腔”。
秋岑看看沁芫的身子,酸溜溜地說:“出懷了嘛!你那老公真把你扔在娘家不管了嗎?”秋岑和丈夫已有七年之癢,卻未能懷上一男半女,很是苦惱。
“妹妹命苦啊!你妹夫下半年給書局做銷售,如今天南海北四處奔波。哪還顧得上我啊!隻有賴在娘家了!” 沁芫矯情而口是心非。日下全雨霖因公務不能陪伴她左右,她不願單獨和公婆相處,就推脫懷了孩子在滬水土不服。雨霖無奈隻好全權托付丈母娘收留照顧妻子;更把每月結餘薪水彙劃至她名下,沁芫想來心裏很是舒坦。
“妹妹,你如此放任自流,小心那一表人才的妹夫被狐狸精勾引嘎。”
“你妹夫可是實心眼的書呆子,我那風流瀟灑、有錢有官的姐夫,你才得好生經管。”沁芫此次和秋岑夫婦結伴同行由滬返滇,才弄清楚了,原來秋岑在衙門裏當師爺的丈夫就是集燕堂主的四弟,倜儻俊逸、玩世不恭。秋岑眉目姣好、豐滿紅潤,本家做豆腐為營生,少女時有綽號“豆腐西施”,18歲那年被楊四爺在建水街頭相中,便收作二房。
“我可管不了你那個花天酒地的姐夫,成天不見人影。在商會裏掛個虛名,正好把豆腐生意攤派給我來經管倒是不假。”
“姐啊!你們楊家媳婦兒真有能耐,大嫂把學堂辦得如此出名,你又把豆腐賣得那麼火爆。楊家老爺們兒平白就坐享其成!”
“妹妹,不是那麼回事!我家大爺任那個同鄉會長操心得很,凡事親力親為!賣豆腐可是同鄉人的營生,盈利大家分成;辦學更就是貼錢賺個好口碑了。”
沁芫瞅著日頭漸高,說道:“喲,時間不早了,我得趕去茶莊。姐,你也趕緊忙吧!你家作坊就在茶莊對麵,抽空過來喝茶,咱姐妹倆再好好聊!”豆腐作坊設在臨安會館最西頭的偏院。西廂臨著東寺街、金碧路,打開雕花門窗即做鋪麵,恰巧就與蘇氏茶莊兩對門。
“好叻!忙過這兩天,我過去喝茶!”秋岑拉看沁芫的手還舍不得,沁芫突然間覺得蘇家和這臨安會館有些不解之緣,走了兩步又回轉身說:“姐,說好了啊,我可等著你呢!”
此後,沁蘭日日牽著妹妹早出晚歸去學堂,姐倆兒讀書勤而慧;沁芫則舒暢無恙幫著母親料理茶莊;慶昊隨著姐夫去了上海後,慶晟也少了些淘氣。中秋將至,蘇家生意愈顯熱鬧,居家日子怡然快活!這禮拜六,父親和慶晟打點生意晚歸,快到掌燈時分才開飯。沁茗在樓上溫習功課,沁蘭喚她幾聲才慢吞吞下來,趴在姐姐耳邊怯怯地說:“我的算術課本忘帶回家了。”沁蘭尋思妹妹恐怕先生責罰,看看沁芫還在擺放碗筷,悄聲說:“告訴大姐一聲,我去去就來!我這就去給你取。”出了院門就往著魚課司街去了。
天將擦黑,安靜的街道華燈初上,籠罩在深藍色的天光裏。她一路小跑,一轉眼就來到集燕堂膳食館門前。大師傅夫婦早已在洗刷鍋碗,收拾桌椅板凳。寄宿的同學早已就餐完畢,進教室習文練字了。守門敲更的老張頭見沁蘭這麼晚還轉回學堂,詢問道:“小丫頭,課本忘拿了吧?”
“是啊,是啊!取了我即刻回家。”說罷上了石階,進了院門就往右拐,南邊教室的窗欞透著金色的燈光,影映著兩位先生守著十來個小女孩在做作業。沁蘭快步來到教室近前,正欲舉手敲門時,卻感覺身旁有輕微的聲響,她轉頭往紫藤花架下看去,果然見到有一少年立在那裏也正看著她。
“你是誰?”沁蘭心頭有點涼涼的,不假思索便衝口而出;
“楊澍生。”少年微微一笑,絲毫不含糊。
但這並不是沁蘭想問的答案。沁蘭詫異於集燕堂裏本沒有男學生,連先生們也都為女性;何況這個時點,院裏隻留有寄宿的孩子以及值守的先生。老張頭也總是胸有成竹地安慰那些膽小如鼠的女孩子,隻要他在,連貓頭鷹都休想飛到院裏來。
“你可會飛簷走壁?”話一出口,沁蘭即刻懊惱言語還是偏離了主旨,她感覺少年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嘴角還是掛著不以為然的微笑:“這個可以試試!”
沁蘭直盯著少年,不再說話。少年身著深色的學生裝、蓄著新派的短發。眉間帶些書卷氣息但也有霸氣,身材不很高但很俊朗,或者用英武來形容更為貼切。少年坦然地回望著她,有幾分桀驁不馴的神情。晚風裏甜美的桂花香氣使人迷惑。燕子的剪影在月光下像風一樣穿梭,沁蘭頓覺應該趕快進教室取課本,或者先生是知道少年出處的。她迅速轉身,卻見一位先生已聽聞屋簷下有人聲,“咯吱”開了門。
沁蘭抬眼竟然是學監楊先生,她用不安的語氣說道:“楊先生,我妹沁茗的算術課本忘拿了,我回來幫她取。”先生側身緩緩地說:“進去取吧!告訴妹妹,下不為例!”
沁蘭鞠躬,眼睛還是看著先生的表情:“知道了,謝謝先生!還有就是花架下有位男生。” 楊先生不苟言笑,總帶著不言而喻的威嚴。
先生敏銳的目光從沁蘭的頭頂上掃射出去,然後揚聲說道:“澍生,來了怎不敲門?”
“大嫂,進院來就見這株紫藤濃葉滿架,莢果累累,便站這兒欣賞。”少年依然滿不在乎微笑著。
先生看出沁蘭的疑惑,就特意說明著:“這屋地下室入口的板子鬆動了,想是扳機出了故障。我擔心孩子們太小,踩塌了摔下去可了不得。今晚我家五弟剛好回來,讓他過來看看如何修理。”
沁蘭忙著在課桌抽箱裏找課本,還是瞟了一眼講台旁的那塊地板,卻是用一條長板凳翻過來蓋住了。她記得先生曾講過,這所會館地板下藏著玄機,當年修造時專門請東洋技師設計,緊急情況扳動機關,地板自動移開,可進入地下通道。她取了課本,謝過先生,就快步朝屋外走。
少年此刻正好迎麵進了屋,就往旁一閃,躬身問道:“小妹妹,天黑了。要我送你回家嗎?”
“不用!不用!我家很近!謝謝大哥!”沁蘭急促地搖著頭,她覺得胸口像小鹿似“砰砰”跳動,出了教室,頭也不回就往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