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雖說昆明四季如春,偶爾也會有幾個年頭冬日裏落了雪,也算是件稀罕事兒。大寒前幾日一場瑞雪降下,孩童們對雪花的歡喜也並不亞於過年時得了壓歲錢。領略了寒氣蔽日、嗬氣成霜的冷酷,等不得雪霽天晴,早就踩著積雪,三五成群地戲耍玩樂起來了。久違了花花紅紅的棉袍子便給這座銀裝素裹的小城添了幾分嬌豔。
大寒日剛過沁芫順利誕下一子,名喚子衿,蘇氏、全氏皆大歡喜。沁芫公婆捎來大禮為孫子慶生,雨霖擬次年春暖花開時攜妻兒回滬。
沁芫裹著柔軟碎花的絲綿夾襖坐在床上,把玩著腕上那隻澄碧欲滴的翡翠鐲子,有幾分心滿意足地出著神,身旁的嬰孩溫暖甜睡。母親讓沁蘭端了雞湯上樓來,沁芫啜著雞湯,像是下了決心似的低聲說:“女子生兒育女、贍養公婆乃為本分。隻要你姐夫一輩子都能向著我,我亦別無他求了。”
“爺爺奶奶都看準姐是富貴命了。姐姐、姐夫佳偶天成!姐夫買這等漂亮鐲子與你,讓我也仔細瞅瞅,沾沾姐的福氣。”沁蘭輕輕小聲讚歎著;
沁芫笑道:“好啊!從今後姐姐求神拜佛,保佑我的妹妹們日後均得好姻緣,享一世富貴榮華。”
沁蘭埋下頭看著嬰孩睡夢中粉嫩的小臉蛋,小心翼翼地撥弄了幾下孩兒濃密的睫毛,心底隱約浮起幾分羞怯:“姐姐真好!可沁蘭不想出嫁,今生就陪伴娘親過活也罷。”
“小丫頭口是心非!還不從實招來!”沁芫眉毛挑起,
“姐,你好好歇著。我得添炭去了!”沁蘭無從招架趕緊下了樓。
宣統三年逢農曆辛亥年,臨近除夕昆明可不似以往年份,數九盡時豔陽高照、春風送暖。卻是陣陣狂風疾雨夾著滾滾春雷,以未褪的蕭瑟寒意苦苦催生盎然春色。除夕日傍晚又見東方烏雲壓蓋,墨色烽煙蠢蠢翻湧,電光火石間驚雷再起。蘇老太爺站在瓦簷下凝神遠眺,遲遲不肯落座入席。孫兒們盼著品嚐年夜佳肴,一股腦跑到老太爺身後請安恭候,老太爺緩緩回身,用一種高深莫測的聲音念叨著:“娃兒們!今朝將星雲集我滇省,此後必定有梟雄出世縱橫於天下!‘將星扶德貴人期,名顯京華折桂枝’……”
沁蘭一直記得那個除夕夜,姐妹兄弟們聚在呈貢老宅,圍坐栗炭火爐邊,喝一盞甘甜的菊花茶,品味著這邊陲古鎮遺世溫情。以清香的鬆毛為席,聽奶奶爺爺講著古老傳說,任憑風雨敲窗、一夜無眠守歲到黎明。
四月初的第一個禮拜天,午飯剛吃過,蘇家姐妹三人就忙忙碌碌地梳妝打扮起來,全雨霖立在院中沐著暖陽耐心等候。
沁蘭幫沁茗穿戴齊整了,才給自己梳發結辮,沁芫收拾得當,便給妹妹們佩戴珍珠發飾。這發飾是雨霖前幾日在香港精心挑選,贈予妻子和兩個小姨妹的禮物。沁芫那支金簪形如靈動起舞的蝴蝶,鑲嵌以潔白碩大的圓珠子,令人賞心悅目;而兩個妹妹的那款,是肉粉色橢圓珠子點綴玫瑰形的發夾,也委實別致靚麗。
全雨霖此番因由粵入港接洽業務,以至於推遲至春分已過才趕到昆明來接妻兒。而沁蘭、沁茗則巴不得大姐能長久待在娘家。這時姐夫在樓下抬手看看金表,用溫柔的吳越方言催促道:“時間不早,三位大小姐,好戲要開場了。”
沁芫趕緊叮囑保姆照看好兒子,姐妹三人才下了樓。
一出院門,姐姐、姐夫就柔情蜜意地挽起胳膊徑自往前走。沁茗聳聳鼻子就拉了沁蘭的手:“姐姐,我才不愛聽戲呢,隻是想跟你們出來玩。”
沁蘭撲哧也笑了起來:“我也一樣。臨安會館開了戲園,也算是首屈一指的潮流事兒,難得欣賞一回。而且,大姐說了,秋岑姐姐盛情邀請,說不定那個臨安商會日後要與姐夫書館做生意呢!”
“不就唱的‘貴妃醉酒’嘛,‘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妹妹若聽不懂,我來講與你聽啊。”沁蘭的靈氣與生俱來。
說話間已行至臨安會館近前,隻見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整座大殿張燈結彩、開業大吉!火紅鎏金的“丹桂戲園”招牌已換下了黑底金字的“臨安會館”匾額。
人群中,濃妝豔抹的秋岑抬手熱情迎接,身旁的中年男子西裝革履,四十來歲,高挑的身材、隨和的笑容。再者是一位神采奕奕的少年,身著深藍色的學生裝。沁蘭一怔繼而瞬間了然,和秋岑夫婦同來的少年即是那日不期而遇的楊澍生。
楊四爺謙遜低調和沁芫夫婦寒暄,也未忽略掉躬身問候沁蘭、沁茗小姐妹。四爺也是操著熱情洋溢的“海菜腔”,沁蘭看清楚了他麵容清爽,雖然腦後還墜著落伍的長辮子,感覺也頗為親切。
秋岑見了沁芫發髻上的珍珠簪子便讚不絕口,糾結稀罕難尋,雨霖隻得答應了她,下次赴港必定為之捎帶才肯作罷。
楊澍生和全雨霖很新式地握手問好,之後友善地向沁蘭姐妹微笑致意。
今日丹桂戲園果然風騷獨領,座無虛席。落座後見座南麵北大戲台雕梁畫棟中疊翠溢彩、花團錦簇,而懸掛於上方的“燕集臨安”燙金大字筆鋒華麗纏綿,張顯旖旎風光。不由得使人恍惚間陷入拂曉夢境裏漫天彩蝶、繁花落盡的迷亂。
台上鑼鼓聲起、絲弦音繞,名噪滇省的優伶閃亮登場。猶聞鶯啼弄春、襄陽胡琴,卻道是繾綣悱惻、撲朔迷離,更難為了嘔啞啁哳、烈焰濃情。
沁蘭側目往左邊看去,楊家四爺搖頭晃腦興致酣暢;姐姐沁芫微微靠著姐夫的肩,入戲已深如癡如醉;身旁的沁茗也專注於戲裏仙姝,摘下發稍的玫瑰珠花,翹著蘭花指樂在其中。終於沁蘭還是忍不住偷眼看向右邊,那楊澍生似乎有著貓頭鷹般的敏銳,立即察覺了,耳旁的聲音不高卻很清晰:“沁蘭小妹,不喜聽滇戲嗎?”
沁蘭也不加掩飾:“嗯,戲曲太過於渲染雕琢, 不及絲竹悅耳動聽,清雅脫俗。”
“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是破天荒來聽一次戲。嗯,上次在集燕堂見過的女孩是你吧,沁蘭?”感覺對於台上的風雲雨霧,楊澍生也是百無聊賴,
沁蘭知是明知故問還是有些害羞:“澍生哥哥,上次是因為從來沒見過你呀!那麼,哥哥在何處上學呢?”
“雲南陸軍講武堂!”平靜的語氣頗為自負,
“怪不得大哥哥與眾不同!”沁蘭過於肅然起敬,而後又有些難為情,“曾經,我大舅說過講武堂是新軍學校。”
“我知道你大舅袁嘉鳴,算是同盟會有名望的前輩。”言語投機少年也很直率。
“你們家楊四爺才是衙門裏資深的謀士老爺啊!”沁蘭眨巴眨巴黝黑的雙眸說道。
“我四哥那老封建做派,早不合時宜。快氣數將盡,要成前朝遺老了。”
“澍生哥哥說的是國家的民主共和嗎?”沁蘭此語一出,少年不得不對這個眼前的女孩刮目相看了。
二人說話間感覺台下情緒躁動,原來是曲罷劇終“貴妃娘娘”下台行禮於看客跟前。隻見夢裏仙姝衣袂繽紛朝端坐正中的楊四爺翩翩而來,妖嬈婉轉道了個萬福:“四爺,小女這廂有禮了!”楊四爺笑吟吟地慷慨打賞,佳人媚惑秋波流淌,趁四爺意猶未盡遂又飄飄而去。
沁芫側身告訴兩個妹妹,她就是當下滇省大紅大紫的名伶楚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