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裏的孩子們都會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我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裏的春天真美麗。”
如今集燕堂完全成為一所熱鬧的大雜院。大家隨心所欲在院裏種花、種草,挨著遊春的石坎任意搭建的窩棚裏養著雞、鴨、大白鵝。各家各戶孩子生得多了,家中太過擁擠,大家就把廚房從屋裏移出來,蓋在遊春上、院落裏。整個院裏隻顧著把這團凡俗煙火燒得更旺,日子過得更熱鬧!不過鄰裏之間的關係融洽和睦得有如一家人,隨時隨地互相串串門子,相處也不設防。一場子頑皮的男孩子有時還鑽到地下室裏,這家鑽進去又從那家爬出來遊戲。大家漸漸覺得日子富裕起來了,好幾家人已經買了電視機。茶餘飯後,大夥兒就逍逍遙遙聚在某一家看電視; 愛趕時髦的小青年還特別樂意聚到世唯家來,跟這位會寫春聯、會說英語的大叔喝茶聊天,偶爾也探討一番當今市麵上流行的交誼舞,學學舊時紳士做派。
集燕堂已顯現出年邁滄桑,曾經繁茂的香櫞樹、枇杷樹和飄搖的紫藤,在這所院落不堪負荷的稠密厚瀚人煙中隱退。沁蘭已是桑榆暮景,她依然每天把稀稀疏疏的頭發盤成紋絲不亂的發髻,同樣是一襲潔淨的蔭丹藍姊妹裝。掐指算來,自光緒十七年建成的集燕堂迄今已有九十三年了,她怎會不記得澍生的年紀是和這所會館一般。想來他卻是已走了那麼多年,早就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和記憶,集燕堂裏的年輕人甚至不知道曾經有過這麼個人。有時她也害怕自己時間長了,會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便在夜深人靜時,從箱子底拿出那張世唯很多年前畫的肖像來默默端詳。有世唯和義珍照顧著,她也不時常走出集燕堂了,偶爾走到高石坎院落旁,坐在熟悉的石坎上看看街景。
在八十年代的春風中,一窮二白的昆明人身上已經無可按捺地洋溢出了一種追求幸福的躁動感。每每黃昏時分,院中水池旁總是聚著一窩小媳婦,輪流等待在兩個自來水龍頭下洗菜或接水。沁蘭坐在屋簷下的遊春之上,聽著一眾人爭先恐後地高談闊論,那些話題很新奇,好在沁蘭還能聽懂。當然說得最多的是,等著國家把樓房蓋得再多些,大家就終於都能搬進規整的居室了,清潔又衛生;有人說坐著飛機上了藍天在白雲上看世界; 還有人說過不了幾年,每家都能有電話打了; 也有人在議論街上流行的喇叭褲。看見沁蘭在聽她們談話,就會走到遊春邊來禮貌地問候:“楊五奶奶,您還好吧?舊社會您沒聽過這些事吧?”
沁蘭慈祥地笑著說:“是啊!我這從光緒年間過來的人,哪會知道這些新鮮事呢!”
於是,聽了的人就瞪大了眼:“光緒年間?您居然出生在腐朽愚昧的封建社會——清朝!”
沁蘭早已把世間的悲喜在歲月靜默中流轉成了清歡的模樣:“是的。我確是出生於清光緒二十九年。”
看看沁蘭蒼老的麵容,來人感覺對年代久遠之事不甚了解,就咂咂嘴感慨著,轉身又去等著接自來水了。
誰也不再知道無數年前素潔如蘭的蘇小姐了,她有著“蘭之猗猗、揚揚其香”的名字。左鄰右舍隻認得她是守寡多年的楊五奶奶,但至於她丈夫是誰,不會再有人提及了。這雕梁畫棟堂前屋後,水墨丹青的詩文玄機也終究被世間遺漏;更無人尋問霧失樓台、月迷津渡間彈著琴的女子,轉身離去的紫煙心語。當人們被一幢幢平底而起的摩天大樓震撼得目瞪口呆,為水泥鋼筋叢林奇異壯觀心醉神迷的時候,她隻想守住這座青磚碧瓦的滄桑院落,隻為守候曾經許下至死不渝的諾言,也為看夠梁間燕兒爭春,聽盡秋來燕語呢喃。沁蘭心想,一晃又是那麼多年,她也許讓澍生等得太久了。
這所會館雕著花鳥魚蟲的門窗在歲月的磨礪中早變得斑斑駁駁,深紅色油漆也經曆風霜侵蝕顯得陳舊暗淡,褪了色的古老卻依舊彰顯著莊重氣派。那個初秋的黃昏,沁蘭仍然坐在遊春上望著夕陽西下。忽然看見院落對麵小戲台上的何家廚房起了火,火焰燃著了蓋著房頂的油毛氈,頓時火光衝天。於是,院裏水龍頭旁的人群奮不顧身抬著水輪番而上……聽到呼喊聲,屋裏的人們也抬著盆、提著桶跑出來救火……烈焰火光驚得棲息簷下的燕兒從巢穴振翅而飛,它們直衝雲霄,急促尖厲的鳴叫著、無助地盤旋著,久久不忍離去……也許是這所院落被歲月風幹得太厲害,或者是秋風太過猛烈,於事無補間黑騰騰的濃煙裹著金紅色的火焰翻上了梁子、躥上了屋頂…….大家慌了神,亂成一團……肆虐的火舌已蔓延至高石坎院落,救火車淒厲的警笛聲越來越近……
所有人都按著指揮撤離火場,沁蘭還舍不得走,還在等待翹盼……義珍、世唯牽起她的手跌跌撞撞逃出了火海。熊熊的火光之中,所有過往隻不過是一場灰飛煙滅的一念塵緣……
集燕堂和高石坎院落被絕情的火災燒毀了,消失在1984年的秋天。後來,沁蘭離世了;又過了些年,世唯也走了。花若離枝隨蓮去,葉若落土隨黃去……
20世紀九十年代,曆經百年風雨滄桑的老昆明臨安會館被整體拆除,在原址隻象征性地修複了那座高高的曾彙集風光旖旎古戲台。歲月是壇陳年的佳釀,飲著甘醇醉人,細細回味卻帶著多年前月色的淒清……義珍悠悠地收起深邃迷離的目光,故事講完了。她扶了扶老花眼鏡,又恢複成慈祥詼諧的老壽星模樣。一場聽故事的人卻鴉雀無聲,楊蕤和李蕤早哭得淚雨滂沱、語不成聲……
義珍取下老花鏡,笑眯眯地揉揉濕潤的眼眶:“寶貝們,好了,好了!奶奶年紀大了,不喜歡看孩子們流眼淚。先前就說好了嘛,要聽故事就不許掉眼淚!”
“今日天氣那麼好!瞧瞧,這昆明冬天就是好,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吃了中午飯,你們要不都陪我到勝利廣場唱歌跳舞去!我那些老朋友們今日裏見不著我,又要牽腸掛肚叨念了!”
每逢周末的時候,位於市中心抗戰勝利紀念堂附近人潮川流不息,這座形似高腳酒杯,中西合璧的建築昂揚恢宏,引得旅遊觀光者絡繹不絕。後麵的勝利廣場卻是本地老百姓最青睞的場所。午後的暖陽中常綠的樹葉翠而亮,習慣和人類和睦相處的鴿群,悠閑地“咕咕”抒發、分享友好,抬著頭挺著胸踱著方步,泰然自若觀賞體味著這座城市古往今來的喜怒哀樂。
義珍還是舞動著鮮豔的紅綢,帶領著她的老姐妹們。她們皺紋密布的臉龐上掛滿美麗純真的笑容,歡愉的舞姿和歌聲感動著絡繹不絕的男女老幼……雖然容顏老了,步履緩慢,可一看那表情,心情就陶醉了、無所牽絆地放飛了……
歲月年華開始於從前,又在風裏雲裏轉瞬即逝回到從前,季節交換、世紀更替,隨著歌聲飛揚的羽翼,美妙的音符飄蕩在生命裏、陽光下、空氣中、草葉間……潔淨了喧囂、喚醒了宇宙萬物的靈感, 推動著不滅的千秋人倫……
在亂雪飄飛的初春,義珍老人也去世了,在恬靜中走完了她跨越世紀的生命之旅。義珍用鉛華洗淨的良苦,恪守了一份蕩氣回腸的傳奇風華,行至歲月靜好終釋重負,寄予相承流長。
今年的除夕和往常有所不同的是頭一天是情人節,因而喜慶中多了份浪漫。一家人定好了聚在楊蕤父母家裏來過年,這頓團圓飯可是半個月前就花功夫來準備了。楊蕤讓做了準媽媽的李葳除夕日早些接著姑姑、姑父來團圓;李葳則讓楊蕤過了情人節就給個喜訊。還告知楊蕤,她所著《昆明名勝備注》已增補完成了有關臨安會館的內容。
情人節的夜晚,楊蕤和她的茶水博士下班後在那家Starbucks Coffee呆了一整個晚上,守著桌上跳動的燭火,她把奶奶講的故事再說來一遍,在她眼裏不論愛情抑或是親情,哪怕不盡完美無瑕,卻是一場的前赴後繼的永不放棄……
“幸福的愛都是從眼淚中流出的嗎?我們的愛會是風雨無阻嗎?”她似夢似醒不甘心地還在問,
茶水博士困了就笑眯眯地說:“隻要天不掉下來,我們的愛就要繼續到永遠!”
梧桐葉上還掛著雨滴,嫩黃色、青綠色的葉片重重疊疊,晨光在樹梢變幻閃爍。一陣微風拂麵卻吹落滴滴水珠,帶著清涼掛在額頭、發梢……梧桐樹旁有古老的庭院,青色的磚、紅色的雕花鏤空門窗,金色的琉璃瓦……樓閣憑臨一望無際的水湄渺渺茫茫,煙波上橫著無人擺渡的木舟,岸邊芳草葳蕤、汀芷蔥蔥,寧靜而清涼。恍惚中“薄霧兮乍斂,輕煙兮初收”,顯露雲水間竹林灘塗,更遠處有一高一矮的古塔佇立於浩淼之中。楊蕤朦朧記起滇池賦吟“雙塔挺擎天之勢”,聰穎如她頓悟,曾有臨安會館遠眺一碧萬頃,建東、西寺塔為鎮水之航標。於是,她欣喜若狂轉身來到庭院前,用力推開兩扇朱漆大門,眼前即是畫棟樓閣,千萬縷光芒從琉璃藻井傾瀉而下,流光溢彩的“燕集臨安”映入眼簾。這時,古老悠遠的鍾聲敲響,宛若天籟。她尋聲沿著青石台階拾級而上,便是寬闊庭院,一派春光明媚、馥鬱芬芳,更見華美凝重之殿堂築於高台;抬頭滿目紅霞層層疊疊,在淡藍色襯底、金色鑲繡的天幕之中,雙雙對對的鳥兒飛旋縈繞, 油亮的深藍色翅羽、如叉的尾翼自如自在,它們啾啾鳴唱、歡騰流連……
楊蕤萬分驚喜抬手朝著天空揮舞起來……“啪”掀翻了吧台上的咖啡杯,她立刻從半夢半醒中清醒,啞然失笑竟是恍然一夢。聽見身旁茶水博士迷迷糊糊地說:“歲歲平安!”楊蕤使勁搖醒他,滿心歡喜:“快醒來吧!我們去看看春燕歸巢!”
兩人手牽著手,沐著初升的暖陽,一路走著笑著,穿過金馬、碧雞坊一側複古繁華商鋪地帶,除夕夜的早晨,熙熙攘攘的商家隻為圖個彩頭見好就收;酒吧、咖啡吧、慢搖吧熬了個通宵達旦,也正拱手送客,打烊回家過年。街市上昨夜溫柔氤氳未散,繚繞著悱惻的旋律:
“迷霧散盡 一切終於變清晰
愛與痛都成回憶
遺忘過去 繁花燦爛在天際
等待已有了結局
我會提起勇氣 好好地嗬護你
不讓你受委屈 苦也願意
漫天紛飛的話語 落在春的泥土裏
滋養了大地 開出下一個花季
風中你的淚滴
滴滴落在回憶裏
讓我們取名叫做珍惜
讓我們懂得學會珍惜……”
看見高懸“燕集臨安”的花團錦簇的古戲台已在近前,出乎意料的是,李葳和她丈夫早已抬著相機在台前對著焦距,楊蕤有些忘情,歡快地奔跑向前……
眼前正是梁燕爭春、銜泥築巢……春天又回來了,陽光燦爛、春意融融……
2018年11月7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