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燕語如斯(2 / 3)

無奈民族資產階級革命之淺顯局限,注定吾孤注一擲的盲從,早已釀成今世淚迸腸絕之晦暗敗筆。1928年6月北伐其間,吾奉黨國命令進剿共產黨紅四軍井岡山割據,與朱師兄兵戎相殘,對壘士兵傷亡慘重,戰局最終以朱師兄紅四軍大獲全勝告終。吾唯獨對此樁公案追悔莫及,深諳咎由自取之罪責是吾慘痛之終結。而無顏麵對故人和不可避免禍及家人的齧心愧疚,更是吾難以啟齒之致命傷。

吾今生輾轉征戰,經年累月漂泊大半生。韶華易逝,方知倦鳥歸巢、葉落歸根,吾何等眷戀故國父母之邦,亦斷不能再離開生養哺育吾之故鄉。

吾之所以從此斷然不再與吾妹和吾兒世唯有所糾葛,實不願因無法洗刷之過往,使吾妹、吾兒無端遭受牽連。了卻今生今世恩怨,就此各不相幹!

俱往已矣! 順應運而生之時局,願吾兒世唯無所牽絆步入光輝之未來。

吾也曾無時無刻地追憶與妹屈指可數之依依既往,恩愛情長曆曆在目,抑不住涕泗橫流。吾祈求無法預知的春來燕回,於不與人知的時空輪轉間,與吾妹長相聚首、攜手徜徉,容與酌彼兕觴,唯以不永傷!

吾妹切切珍重!

澍生訣別”

肝腸寸斷間淚水潸然劃過沁蘭的臉龐,濕了衣襟、碎了心……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1951年,澍生被人民政府拘捕關押,當年在獄中逝世。

當聽到澍生被關押的消息,世唯和唐仁祥趕到澍生城東宅院,隻見人去樓空,宅院大門上貼了封條已被查封,從此圓圓下落不明,再無影蹤。

隨著義珍和世唯的一雙兒女出世,給這個家庭又帶了無限的希望和喜悅。哥哥小凱誠實可愛,妹妹小旋伶俐漂亮,孩子的飲食起居把沁蘭的時間填的滿滿的。時間治愈著傷心,沁蘭總是這樣遺忘著、排遣著,時光如流、星移鬥轉,生命總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之間浮沉。舊日的人,舊時的情,已如那隔夜的茶,想來過於苦澀與寒涼,斷了也罷、忘了也好。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義珍和世唯在工作中也成績斐然。新中國成立了昆明市公安局,世唯時下任甘公街派出所副所長之職,管理轄區居民戶籍工作。經過了幾年來精心規劃和辛苦梳理,新中國戶籍管理步入正軌。對於工作世唯自覺是有成就的,隻是鑒於他的過往,組織問題還有待考驗,但光榮地成為一名人民公安,他是滿足的。義珍自然不可同日而言,勤勞、智慧又是她璀璨的源泉,那時,她就像閃亮的星星綻放出絢麗華彩。1954年,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義珍榮幸地躋身婦女代表和勞動模範的行列。在中南海懷仁堂裏,她光榮地受到了毛主席等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會見。這是她今生足以引以為榮的驕傲。她至今記得,當年她激情澎湃登上了萬裏長城,麵著萬裏晴空、對著浩瀚宇宙發自肺腑地呼喊:“祖國萬歲!青春萬歲“”

甘公祠街是20世紀六十年代後,在昆明消失的一條老街。傳說清朝康熙年間,曾在此地修築一座甘忠果公祠,以此頌揚在吳三桂叛亂中盡忠殉節的封疆大吏甘公,街道因此而得名。曾經的甘公祠街在五華山南麓之下,而五華山自古以來為雲南省的政要所在地。

甘公祠街派出所的範所長苦大仇深來自革命老區。憑借多年和國民黨反動派的鬥爭經驗,具有極其敏銳的偵查力。當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運動開啟,範所長毫不猶豫就把目標首先鎖定在楊世唯身上。想來這楊世唯也是範所長多年的一塊心病了,在他眼中,舊警察科班起義屬旁門左道之徒,卻坑蒙拐騙娶了位我黨優秀女性,單憑這一項就令人發指; 何況,他不費吹灰之力已水落石出,經證實那個死有餘辜的反動派楊澍生即是此人的生身父親,是可忍孰不可忍,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1955年,楊世唯被以曆史反革命的罪名逮捕,判處十五年刑拘。

頃刻間的晴天霹靂使義珍茫然無措,眼睜睜地看著丈夫被戴上手銬押解而去,她有些崩潰了。抱著兩歲的女兒小旋坐在床邊,也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懷裏的女兒怯怯地偎在懷中早已睡著了;小凱抱著那把缺了邊的瓷茶壺,饑餓中喝著涼開水也沉沉地進入了夢鄉。淚眼婆娑的義珍此刻把很多事想明白了,才把女兒放在床上,給兩個孩子蓋上了被子。

她扶起桌上被抄查人員推翻了的小鬧鍾,發現已經過了淩晨。她再次鼓勵著自己,明天還是要繼續!借著白花花的月光,她俯身收拾遍地的狼藉。撿起那些散落一地的書本和紙張,她忽然看到了這幅彩色油畫,飛揚的白雪、怒放的蠟梅、火紅的倩影……畫麵上瀟瀟灑灑的字跡,描摹了如此美妙詩句: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地在半空裏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麵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穀,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颺,飛颺,飛颺,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地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淚水再次模糊了義珍的雙眼,“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這時,她忽然想起在隔壁傷心垂淚的母親沁蘭,一直悄無聲息……

世唯始終還是被處予反革命罪,沁蘭覺得頭頂上懸著的那把劍落下來了,她頓時墜入了淩遲般的痛苦。這些年她斬釘截鐵斷了和澍生的一切糾葛,說來也不就是想保得世唯此生平安嗎?她至死置他於不顧,最終未能見上一麵全然是枉費了心機,也許離開這悲情的人世間,對她來說是最好的解脫……

沁蘭看看頭頂橫空結實的屋脊,萬念俱灰恍恍惚惚中,她找到了屋簷下打井水用的麻繩,然後輕輕地轉回屋來……這一切卻被義珍看得清清楚楚,昆明的夏夜,月光清亮而清冷,為了讓屋裏顯得溫暖些,她便打開了電燈。然後,她鎮定而柔和地對沁蘭開口說道:“媽,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你們的,請您也不要離開我們,好嗎?”

沁蘭聽後扔下繩子,掩麵飲泣,哽咽著低語:“義珍,我們要如何才能活下去呢?”

義珍擦了擦眼淚,平靜地說:“隻要您好好幫我照看著兩個孩子,我依然好好地工作,我們照樣和往常一樣好好地活下去呀!”

沁蘭悲傷欲絕地搖了搖頭:“我如今又失去了兒子,已經沒有意義了!”

義珍鼓起勇氣笑了笑:“媽,這就是您不對了!我對世唯還不了解嗎?他從未做過損害國家、傷害人民利益的事情。相信黨和國家終究能理解並給予他寬大處理!媽,我們一定要等待那麼一天,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沁蘭緊緊握著義珍暖暖的手,頓時堅強和理智又回到周身:“義珍,放心吧!媽答應你,我會好好地照看小凱、小旋!我們來把這兩個孩子好好地撫育成人!”

清晨,義珍囑咐兒子、女兒乖乖聽奶奶的話,就打起精神依舊上班去了。到了紡織廠,她首先找到廠部陳書記,真誠地向這位和藹可親、也是多年的老領導做了個人彙報:“陳書記,您早!經過深思熟慮,我做出了決定。首先,我不能和我的丈夫徹底決裂,因為我相信他的清白無辜。對於特殊曆史時期,無可避免承受著有失公正的誤解,我將選擇守得雲開見日出的等待;而且我還要對我和他的母親以及兩個孩子負責任,所以我決定任何情況下都不離開他們。因此,也是說我放棄了日前調往昆明市政府工作的機會,請組織上給予諒解。我在工廠多年,和同事們有著深厚的情誼。所以,我更適合在平凡的生產崗位上工作。最後,身為老共產黨員,我鄭重向黨和國家保證,今後將更加努力投入地學習和工作,貢獻出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向來至情至性的陳書記禁不住熱淚盈眶:“義珍同誌,你曾經的工作為雲南解放做出了很大的貢獻,而今以身作則又成為我們紡織行業技術革新的標兵和楷模。黨和國家不得不器重你,所以,遺憾和失望是在所難免的。但是,看著你一路成長的我,隻能尊重你的選擇,我也相信你選擇了真情和良心,我個人今後也將會一視同仁地對待和支持你的工作!”

從陳書記的辦公室出來,她覺得輕鬆了很多很多,或者釋放真心是一副超脫痛苦的良藥。抬頭看天空還是那麼的藍,白雲還是那麼自由自在。

兩年以後,司法機關對楊世唯的曆史經曆做出了公正裁決予以刑事豁免,被遣返甘公祠街派出所安置處理。可惜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血海深仇難以消除,個人的命運也無法擺脫出不幸和苦難。此後,楊世唯再經勞動教養,服役期滿就下放至與昆明相距幾百公裏以外的銅都東川拖布卡礦山工作。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新中國成立後,沁芫舉家回了上海,按當時的交通和通信狀況,聯係起來談何容易;而慶晟抗戰勝利後出了國,臨行時才告知要去找飄浮如雲的青青,此後重逢便成了奢望。還好,慶昊和沁茗總是能經常來看望沁蘭的。慶昊和鳳舞退休後盡心侍奉老父老母。午後無事時,三步兩步就從東寺街過來陪沁蘭聊天。沁茗和丈夫依然恩愛如初,歲月不辜負她幼時許下的心願,和相愛的人甜蜜廝守一生。午後日影踟躕最能感受時光的流逝,聽歡快的小燕子嘰嘰喳喳,心境也變得純白安靜。蘇氏兄弟姐妹經久相伴的深厚情誼,是令眾人羨慕的美談,也是沁蘭此生最為感恩的幸福。

義珍總是天蒙蒙亮就出門,她領著同事們在紡織廠四圍開墾了荒蕪,種了糧食和蔬菜。這樣大家在貧窮困難中養家活口,就不愁溫飽。晨風中引水灌溉,夕陽下除草捉蟲,種下了期盼收獲富足和希望!同事們還是和以往一樣親近她,照常佩服她是織出萬米無次布的義珍。

沁蘭就花著心思來改善一貧如洗的日子。把廉價的食材烹出可口的滋味,用精巧的一針一線縫出溫暖和舒適,就有了快樂喜悅。她年年如一日,不辭辛勞亦無半句怨言;起早貪黑、節衣縮食的艱辛總在兩個孩子無邪的一顰一笑中融化,她無所不能舂米磨麵、飼養家禽、醃製鹹菜……年複一年,小凱、小旋漸漸長高了、懂事了。

有時孩子們在煤油燈下做著功課也會問:“奶奶,為了我們能上學,你和媽媽那麼辛苦地省吃儉用,是希望我們今後不再貧窮嗎?”

沁蘭理理雲鬢笑容淡淡:“孩子,讀書是既為了自食其力,也為了更加富足。讀了書,即使今後沒有富庶的生活,也會有富庶的精神。清貧可以樸素,平凡也能善良,謙卑渺小中就有了強大寬廣的心胸!”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時光不覺進入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白發蒼蒼的世唯終於拖著一身的病痛,退休回到了臨安會館集燕堂。還好慶幸義珍依然健康和精神飽滿;沁蘭也成了這所院子裏為數不多、輩分最高的長者,楊家的其他長輩早也過了世;此時,進工廠裏工作的小凱、小旋也成了家搬出去住了。日子過得清貧,但是相濡以沫。為了補貼家用,義珍退休後還接些手工活計來家裏做; 再贏得出時間,世唯畫畫、義珍就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