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惠州回來,王盼仿佛變了個人,一路上不停的歡聲笑語。隻是,每次同歸無豔目光相交的時候,她的眼睛裏卻充滿著閃爍與飄忽。或許,她們兩人從來也沒有產生過交集。在公司裏,王盼的冷傲令許多人望而卻步,但因為她的銷售業績一直遙遙領先,她在同事內的人緣還算不錯。以前,歸無豔的業績平平,她對她更多的是不屑於理會。那時,即便是她對她不理不睬,歸無豔並不會感到她們之間的隔閡。
但王盼的幾次示好,讓歸無豔隱約意識到,或許正如王盼所說,她們二人的確具有許多相似之處。那段時間,因為陳美琪的缺位,王盼“趁虛而入”,雖說歸無豔不像對待陳美琪那樣,可以毫無顧忌地開玩笑,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但歸無豔也十分願意她接近自己。可是,現在王盼卻倏然遠離,讓歸無豔一下子有點無法接受。
或許,這種想法是多餘的。在深圳,哪個人不是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繭中?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用繭築成的巢穴裏生活,藏起內心的欲望、天真和率性。在兒女麵前藏起真我藏起軟弱,在同事與朋友麵前藏起委屈,在愛人麵前,也是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就會使原本並不幸福的生活分崩離析。他們在不同人的麵前就會呈現出不同的麵具,而哪個是真正的自己卻早已迷失。就拿丁秋生來說,在她的麵前,他呈現的是陽光與樂觀,但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會是什麼樣子?在他的同事麵前,他又會是什麼樣子?在他的領導麵前,他又會是什麼樣子?他會不會同許多人一樣,在不同場合,呈現不同的麵具?想到這樣,歸無豔有些不寒而栗。
同事說,歸無豔揀到了寶,這話不無道理。丁秋生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盡管這半年來,在他們每周一次的約會——如果那種相見稱之為約會的話——之中,他表現的不如以前那樣溫柔體貼,但總的來說,他還算得上是一個體貼入微的男人。
歸無豔尤其感到高興的是,還在東莞半山酒店的時候,丁秋生就拚了命地打電話、發信息給她,說他就在新區管委會門口,等著接她回唯我居,還說別的人都已經回來了,怎麼還看不到你的影子?她看了下時間,已經是淩晨了,而她還在KTV包廂裏,與黃四海在一起喝酒說話。她告訴丁秋生,公司另有安排,今晚她就留在東莞不回去了。丁秋生又問,你與同事一起嗎?東莞那麼亂,怎麼能夠保證安全嗎?歸無豔回答說,她們住的半山酒店,是五星級酒店,安全措施絕對是一流的。她還說,學姐李冰也在,不信可以問她。丁秋生繼續追問,住那麼高級的酒店,一定不是你們珠寶商行出錢吧,你們商行也不會對員工有那麼高的待遇。歸無豔害怕他無休止地糾纏下去,從而讓黃四海笑話或是產生誤解,就直接把手機關機了。
從惠州回來,當黃四海的司機駕駛著奔馳斯賓特轎車,最後一個把歸無豔送到唯我居時,丁秋生就站在樓下,來回不安地走動著。看到她,他快步走來,盯著那輛車的背影,望了很久,說:“累壞了吧,走,上我的車,我請你去吃飯。”
歸無豔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說:“我吃過飯回來的,現在比較累,想早點回房休息。”
丁秋生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那好,你休息吧。我隻是兩天沒見你了,隻想看看你,哪怕是你的背影。”說著,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剛才,那輛車是誰的?看樣子,是個大老板吧?”
歸無豔點了點頭。“是的,是個大老板,”她的臉上寫滿了被黃四海的個人魅力所深深折服的神情,“人家不僅有錢,還低調謙遜,就連新區的領導,見到他都禮讓三分呢。”
不知為何,丁秋生突然變得有點煩躁不安,“你不會像許多女孩那樣,遇見有錢的大老板,就見錢眼開,投懷送抱吧?”
“如果你是那樣認為的,對不起,我就是那樣的女孩。”歸無豔沒好氣地回答道。她沒有再理會丁秋生,噘著嘴,氣鼓鼓地走進了唯我居。在丁秋生剛要尾隨她而上時,她氣呼呼地一下子把大門給鎖上了。
本來,連續兩天奔波,她已經身心俱疲了,但看到丁秋生如此緊張自己,她的內心還是被一種甜蜜所填充了,可萬萬沒有想到,他的緊張,竟然是害怕她會對某些大老板投懷送抱!真是氣死人了!
歸無豔有種想要與他分手的衝動,盡管她從沒有真正地與他在一起過。
第二天,是元旦到來前的最後一天。各行各業都在為以最好的業績迎接新的一年到來,而倍加忙碌地運轉著。但歸無豔一直睡到上午十點才起床。起床後,她走下樓去找地方吃早餐,在樓下,卻又看到了丁秋生,他正在探著頭向樓上看。他說知道她還沒有吃早餐,特地在這兒等著她,請她去飽餐一頓。歸無豔對此非常驚詫。
歸無豔說:“你怎麼知道,我今天沒有去上班?”
“嗬嗬,你可別忘了,你們商行內部,有我最可靠的情報員。”丁秋生滿臉得意。
又是學姐。歸無豔心想。她的頭隱隱有些作疼。李冰的出發點是好的,希望她與丁秋生能夠取得一個完滿的結局。半年前,丁秋生在消失兩個月之後,突然出現在她麵前,肯定也是李冰所為的結局。這半年來,歸無豔和丁秋生不冷不熱地約了許多次會,歸無豔已愈發感覺到,她們兩人最終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在昨天晚上,她還下定決心,要結束目前的這種局麵,可沒有想到,今天學姐又把自己的行蹤,告訴給了丁秋生。
看來,也要好好地同學姐談談了。
“恐怕又要讓你失望了,”歸無豔說,“我在房間裏已經簡單地吃過了。”
“你就別騙我了。昨晚回來之後,你壓根兒就沒有出去買東西,就算你房間裏有鍋有灶,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做什麼東西吃呀?快點,上我的車吧,我已經在你最常去的那家河南飯館,點好了你最喜歡的黃燜雞塊、糖醋鯉魚,主食是羊肉燴麵,還有燒餅。快點吧,跟我上車,到那兒就可以吃了。”
這些都是歸無豔最喜歡的飯菜,那家河南飯館也是她最常去的地方。她清楚地記得,以往與丁秋生每次在一起時,無論去哪裏吃飯,丁秋生從來都沒有征求過她的意見,她更沒有告訴過他,自己喜歡吃什麼。可沒有想到,現在丁秋生對她的飲食習慣也是如此的了解。
歸無豔忽然有些憤怒了。“不去,”她堅定地說,聲音裏充滿了寒意,“我已經吃過了。”
“可你吃了什麼呢?”
“我衝了麥片,喝了咖啡,總行了吧?”
“可我已經點好了,你就算多少吃點,也不至於浪費呀。”
“說不去就是不去。”歸無豔的話語裏依舊沒有一丁點兒商量的餘地。
“可是,為什麼呢?”丁秋生心有不甘地問道。
“沒有為什麼。”說完,歸無豔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留下丁秋生一個人發呆。歸無豔的離開是完全出於自覺。她對這所有發生的一切,感到害怕。在丁秋生麵前,她就像一個完全透明的人,她的生活習性,她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地掌握在他的手中。她不知道,在一個仿佛了解她的全部的人麵前,愛情——如果他們之間的這種交往,稱之為愛情的話——能走多遠。其實,她很清楚,即便他沒有如此了解她,她也不會與他走到一起的。反正是出於自覺,或者說是自我保護,她迅速地離開了他。
歸無豔快步離開南莊中心街,走上公明北環大道。這是一條光明新區成立之後建成通車的環城公路,是目前新區最為漂亮的風景路,雙向八車道。自搬進唯我居,歸無豔離這條公路不過隻有兩三分鍾步行的距離。但由於平日工作,除了幾次坐車經過北環大道之外,她從沒有認真地打量過這條公路。現在,她終於有時間,可以好好看看了。
從鬆寶大家私城走上北環大道,她左轉,沿著與車流相反的方向,向前走去。沒走幾步遠,她馬上便感覺到了後悔。因為,在這條所謂最美的公路上,她隻感受到了陽光無情的曝曬,以及塵土飛揚。公路兩旁,連一棵像樣的樹都沒有,就連人行道旁的綠化帶,也低低矮矮的,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綠化帶旁的排水渠,散發著濃厚的臭味,每當她不小心踢落一顆石子落進裏麵時,總是能夠看到成群的綠頭蒼蠅倉皇而逃。那些蒼蠅讓她想起了所居住過的十元店,那已是一年半前的事情了,宛如度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啊。在那十元店裏,由於環境惡劣,衛生狀況極差,廁所裏也沒有抽水馬桶,吃過的方便麵袋子到處漂飛,綠頭蒼蠅更像是所有人臉上鬱悶的神情一下,無論你怎麼努力驅趕,總是緊跟著你不肯放鬆。
但現在總算不用再回到那種鬼地方了!該死的蒼蠅,也隨著那逝去的時光,一起見鬼去吧!歸無豔又一次狠狠地踢起了一顆石子,在遠遠的前方,石子再一次驚起了一群蒼蠅,不過,當她走近時,那蒼蠅已經像敗兵一樣,偃旗息鼓了。